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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那天天黑不久,趙老鞏和朱全德又去了。他們知道劉連仲吃了癟子對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過不去,大海不瞎眼呢。兩老人站在夜海的風景裡,聽自己的心跳。一溜兒海風吹散一片薄雲,夜空開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們走上老河堤時,腳底就有些勁勢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去幹偷雞摸狗的小人勾當,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腳下亙古不息地流淌著。這是一條運鹽河,一頭入海,那一頭彎彎曲曲鑽向北山根兒。趙老鞏說河裡鹽分重,沒有枯水季節,冬日裡也是盈盈滿槽水。海水氾濫時,一河清澈變成一河渾濁,裹挾著雜草臭魚,直抵北山根兒的窪地。朱全德忽發奇想,說如果將老河入海口裝上大閘,平時關嚴,將村裡村外的廢水引向老河,一鬧海潮,將大閘張開,咆哮的海水就會頂著濁水去遠,這樣就會把海保住了。趙老鞏說世上原本就沒有八面光的事。草垛映著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趙老鞏沒看出有啥不對勁兒,那裡除了機器聲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動聲。兩老人輕車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剛剛彎下來,用廢紙將口子堵上了,就從暗處跳出兩個小夥子將他倆揪住了:「老東西,活膩了吧?」「老不死的,可等著你啦!」

  趙老鞏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趙老鞏運足氣力憤憤地一掄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滾進廢水池裡,臉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著:「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趙市長的老爹!」吼著,就彎腰去拽趙老鞏。

  趙老鞏頓覺渾身火辣辣地難受,眼前是一片糊糊塗塗的黃白,一時間覺得身子飄起來,飄到深淵裡。兩個小夥子慌了,趕緊七手八腳將老人拽上來。趙老鞏水澇澇的身子向後挺著,發瘋似的喊道:「你們等著,俺不饒你們!」他梗著脖子使勁兒扭動著腦袋,眼窩裡禁不住流進一片灼熱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見了。

  劉連仲聽警衛說把趙老鞏推坑裡了,氣得大罵兩個小夥子。他馬上想到四菊不會饒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紙廠關了退回原主,損失的錢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來,趙老鞏坐在家裡,劉連仲走進來坐在他身邊都不知道。劉連仲是來看他的,順手將一網甜水果和罐頭放在炕沿上。他想勸勸老人饒了他,可他瞧見老人就發毛了。明明暗暗的燈將老人的面孔映紅,就像懸著一面太極斧。老人的臉像斧頭一樣威嚴,叫他看了心壁發震。老人的身後是一堵被油煙熏黑的泥牆,很濃的泥腥味和老人身上澀澀的臭氣撲面而來。他眼前的老人簡直不是人了,而像坦坦蕩蕩的海,海裡有風,有船,有帆。劉連仲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枯瘦矮小的老頭兒,感到了他身上強悍堅韌的氣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那麼不可抗拒,看久了,他就覺得老人的生命熬成了鹽。劉連仲心亂得沒了方寸,一路準備講的氣話都被這股氣息驅散了,他大氣沒喘,喉嚨一熱,很久才叫了聲:「大伯,俺來看您啦——」

  趙老鞏沒扭頭,也沒做聲。

  「您老人家好些嗎?」

  趙老鞏耷蒙著眼皮,仍沒吭聲。

  「俺把紙廠關啦!真的!」

  趙老鞏蠟黃而虛腫的眼皮撩開一道縫兒,眼裡閃出一道冷光。劉連仲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來。他怕了,他覺得老人的冷光太陰。他是在野灘野海裡滾大的,從沒怕過誰,如果眼前不是趙老鞏,一切都好辦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蓋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掛出一線口水來。老人一句話也沒說,老人看都沒看劉連仲一眼。

  劉連仲悻悻地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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