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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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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依舊笑咧咧的:「別氣,老鞏叔,俺不是沒管過,可俺這村長也不得煙兒抽啦!自主權在企業,人們兩眼盯著錢,眼都盯綠啦!這陣兒開個會都得拿錢買。俺為污染問題找過環保部門,他們來一車人,比劃比劃,吃飽喝足,帶上幾筐鮮貨,屁也不放啦!這些工廠除了承包就是個體,廠長都是漁花子,沒上過學,膽子大得能操天。敢幹的都發啦。這些鱉羔子們,哪管你污染不污染!」 村長的一通煞風景的話,將趙老鞏的銳氣挫下去了。老人的身子慢慢堆下來蹲在村長家門口,腦子裡胡想一氣:「這海就眼睜睜地沒救了麼?」他沮喪著,心血便一拱一拱地有了莫名的力氣:「俺管,豁出這把老骨頭!」 村長老座子望著趙老鞏的銳氣挫下去了,忽地生出一些想法來。幾十年了,他從船老大、民兵連長、村革委會主任、大隊長熬到今天村長兼村支書的位子上,是費了一番心計的。他有過上上下下都圓滿的輝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誰不敬他,哪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將他請到酒桌上。他的贏人之處是會用權力,他從來沒有看錯過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錯了一個人,那就是劉連仲。那麼多的年輕廠長都是老座子一手培養出來的,劉連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時候,自己殺出來的。他溜過了村長的這雙慧眼。他怎麼就成勢了呢?劉連仲你還嫩呵,這八仙過海的年頭,人煉人,海也煉人呢。他想讓劉連仲過一過趙老鞏的這道「海關」。弄深了,他的工廠得關門;弄淺了,他得求村長來說情。他想著,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趙老鞏說:「老鞏叔你兒子是市長,治治劉連仲!」 趙老鞏感動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師,誰敢不聽?」 「咱村污染最嚴重的企業就是造紙廠。」 「造紙廠,記住啦。」 「是劉連仲的廠長。」 「這狗日的,盡胡來!」 趙老鞏像頭拉磨的老驢,在西海灘泥崗子上的造紙廠外轉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沒想到劉連仲會有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搗起工廠來。工廠很簡陋,周遭兒堆著白花花的草垛,沒有院牆,是用石棉瓦圍起來的,裡頭隆隆的機聲被老人聽串了就像漲潮的濤聲。老人望一眼煙囪直直搖入藍天的黑色煙柱,就罵一句:「橫糟呢!」然後鼻腔裡引發出噴噴的聲音。老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工廠是啥樣子,他以為工廠是城裡人的事。 大海壞掉的情形是很嚇人的,他被迫捲進來了,鬧不清自己的對手是誰。但誰糟踐大海他就跟誰沒完,他想著。熏風已經充滿了酸澀的氣味兒,他已喚不到大海的原本氣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找到水道口,老人甕似的蹲下來,瞅著黃濁的流水,心情壞透了。他愣了一會兒,將右臂的襖袖卷起來,把胳膊攮進濁水裡,一攪一攪的,半天才抽出來。他看見瘦瘦的胳膊上現出了癩病似的黃白顏色,慢慢就熱了,之後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順著水流走了。他不錯眼珠地盯著黃濁的水流,入渠,轉彎,爬灘,入海。到海邊了,他看見黃水與海水交融時一點一點變成青紫的怪圈兒。他勾著老腰,看了好長時間,心裡惴惴的喘不上氣來了。胳膊腫脹得疼了,他方省過神來,彎腰將胳膊在水裡涮了涮。然後,老人背著手沿水流走回來,一副要吞人的樣子。 他在造紙廠門口站定了,充滿憤怒和挑釁地吼了一句:「劉連仲,你出來!」 趙老鞏連吼了好幾句,竟把小廠子吼懵了。過了好半天,他看見有兩個人走出來,他眼拙看不出來,兩個人的身影像團火,竄上他的眼簾子。趙老鞏等著來人走近一些,就認出是劉連仲和一名小工人。劉連仲穿一身乾乾淨淨的灰西裝,手提大哥大,見趙老鞏老臉陰著,就眉眼訕笑著叫道:「大伯,您老來屋裡坐呀。」 趙老鞏回過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工廠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劉連仲裝糊塗。 「別問俺,你自個兒看!」 劉連仲漫不經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壞啦!」 「咋壞的?」 「別給俺打啞謎!」 劉連仲的瘦臉陰沉沉的,故意說:「您老別聽四菊瞎說,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環保局的,別費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窩子吧!」 趙老鞏瞪大的眼裡閃出駭人的光,腮上的幹肉抽抽地抖了:「劉連仲,你別攀別人,咱都是海養大的,手心手背沾著腥,打斷骨頭連著筋。現今年輕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輕重,大伯不怪你,但你從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劉連仲聽著老人的熱腸子話,聲氣就軟和下來:「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實,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說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過俺的命。過去俺也搞養殖,俺能眼睜睜地……唉,俺想,等賺夠了錢,添個淨化污水機!這會兒,俺還買不起!說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見劉連仲不跟他窮橫,也就知足了,說:「你個鬼小子,總算講道理啦!別一杆子支太遠。限你十天內拆東牆補西牆,也要把那個機添上!記住啦?」 劉連仲心裡覺著屈,沒言語,只能用一張無語的冷臉來抵擋,擋老人,也擋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灘,旱了熬鹽澇了撐船,不旱不澇的時候就是晾曬海藻的季節,幾天來,他曬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遠遠近近彌漫著新鮮的藻腥味兒,他看著海水推上來的紅藻,拿叉子挑平攤開,覺得一時半會兒幹不完。剛攤一小塊,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攤一天也不覺累,這是怎麼啦?他踏著亂蓬蓬的藻草,一攤散肉堆在那塊泥坨子上,抽煙,看海,聽不遠處攏灘的漁人哼那些沒皮沒臉的騷歌。他看見日光從海面斜斜地照上來,依舊能看見一環一環青紫色的怪圈兒。海不遂人願,悠悠蕩蕩的還是老樣子。老人歎息著,將粗短油亮的煙斗銜在嘴角,癟癟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著。 趙老鞏終於找來了朱全德。這時的趙老鞏像個怪物似的,紋絲不動地沖著造紙廠站著,鷹隼一般的眼睛,如兩洞黑黑的槍口。 朱全德這幾天也在為海藻死亡焦慮,自從他失去燈塔看守一職後,不能閑著,就幹起撈海藻的營生。他讓趙老鞏找他當市長的兒子或是找當縣長的姑爺。趙老鞏說這點小事就不求他們了。 朱全德想了一個治劉連仲的損招子。天黑下來以後,趙老鞏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紙廠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來石塊兒,再拿海藻堵縫兒,將水道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第二天早上,劉連仲看見滿院橫淌豎流的污水,當下就炸了,工人們一陣緊忙活。起初,他們以為是哪個淘氣的孩子幹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庫房裡的衛生紙泡壞了不少,工廠裡亂得像鬧土匪。一連鬧了好幾天,找不到對手,氣得劉連仲對著曠野罵大街。後來,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幹的,就派兩個工人夜間蹲在樹棵子裡抓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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