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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們幾乎跟不上高煥章的步伐,他在工地上管得太細緻了,連鋪路基的人員調度他都要插手。鐵路路基幾乎包給了四縣,可是鋼軌的鋪設,還是找了北龍鐵路工人來完成。他為了給工地省點錢,親自到鐵路上與段長們喝酒,喝得滿臉發黃,人瘦得脫了形,鬍子拉碴,眼窩深深下陷,說話連點底氣都沒有了。縣委書記們看著高煥章這麼拚了,除了心疼之外,就是竭力把自己的步調跟上來,省得挨高書記的罵。

  書記們坐在路基旁的小河邊,耐心等待著高煥章睡好醒來。小河真是清澈,能照見他們各自的臉,古時候有人管這條河叫「人面河」,就是說它的清澈能夠照見人的面孔,個人看著個人的面孔就能看見內心。傳說古代審案時,就把犯人押到小河邊,讓犯人看小河中自己的臉,窺視他們的心。小河與北龍鐵路是並行的,它將伴隨著鐵路一直流向大海,太陽總是照耀著這條流向大海的小河。一個縣委書記提議,將這條小河闊展挖成運河,水路和鐵路雙管齊下,會不會有更好的效果呢?這個縣委書記的提議,很快引起大家的嘲笑,有人說,這條小河從山底下轉了九十九道彎兒,你那運輸船也跟著繞彎嗎?眾人都笑了。這時候,高煥章書記從帳篷裡走出來,邊走邊用毛巾擦著臉,笑道:「誰在河邊發謬論哪?要搞運河,是不是給我們的北港鐵路潑冷水呀?」

  那個縣委書記連忙說:「高書記,我可擔當不起呀,我只是等您,瞎捉摸唄!」

  高煥章連連擺手:「我只是開玩笑,歡迎大家解放思想,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還有,我們上午,都在人面河旁照照自己的臉,看看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對照檢查嘛!」他哈哈大笑。

  縣委書記們跟著笑。

  高煥章瞅著河面說:「我叫高煥章,北龍明國人氏,1953年參加革命,現任北龍——」

  這時他們看見馮和平領著駱駝村的郭老順走過來。想分清郭老順與土地的顏色很難,他土黃色的臉,佈滿很深的皺紋,與腳下的土地的顏色一個樣。郭老順見了高煥章就作揖:「高書記呀,俺郭老順代表全村鄉親們感激您哪!聽馮總說,您為俺們的事兒,整整一宿沒合眼哪!」

  高煥章笑著說:「沒合眼,不算個啥,就是愧對鄉親們哪!我高煥章手裡沒錢,只能從工地上給你們找點活了!你們幹得了嗎?」

  郭老順繼續作揖:「幹得了,幹得了!俺們絕不會給高書記丟臉的!俺們掙了錢就先把路修起來!打上一眼井。」

  高煥章說:「郭支書,要致富,多植樹,瞅你們的山頭,禿啦咪嘰的還行?你們要栽果樹!天亮時,我又有了一個新想法——」

  馮和平一聽高煥章又有了新想法,不由心裡打鼓。

  高煥章說:「我想啊,在這北港鐵路駱駝峰設一個小站,將來在這裡搞一個山果基地,山果就可以運到北龍港,變成財富了!我聽說,咱駱駝峰的山植每年過剩,大量爛在山上。是不是有這回事啊?」

  郭老順點點頭,歎道:「是啊,山植果扔在山上,運不出去呀,俺們那片山上,都沒個下腳的地方。喂豬,豬都嫌酸哩!」

  高煥章用河水投著毛巾,說:「通了鐵路,就不會有這個問題啦!」

  明國的縣委書記鄧使石笑道:「好哇,我歡迎,又多了一個小站!」

  高煥章笑道:「鄧書記,你得了便宜,中午你們明國請客!」

  鄧書記說:「我請,我請!駱駝峰站,不能反悔啊?」

  高煥章說:「就這麼定啦!」

  馮和平嘬著牙花子說:「高書記,施工設計沒這個小站哪!這裡的基礎工程都快完工啦。那樣的話,得拆除這裡的一些——」

  高煥章果斷地說:「那就拆除,小站一定要留!」

  然後高煥章就招呼著設計員到山腳下轉悠,將駱駝峰站的站址選定了。秘書小呂悄悄走到高煥章跟前說:「高書記,趙振濤市長來電話,說要到工地上來,有很急的事跟您商量!」

  高煥章沒想出會有多急的事,依然開著玩笑說:「趙市長不是要到工地上來嗎?過去我請他來他不來,現在他要來看,我高煥章還加了附加條件呢。你給趙市長撥電話,就說他來可以,必須由他來出駱駝峰小站的經費!他不答應,就說我高煥章不讓他來!」說完就笑了。縣委書記們跟著笑。

  秘書小呂用手機撥通了趙振濤辦公室的電話,把高煥章的原話一說,趙振濤就急躁躁地答應下來,還說要問問高煥章能不能回北龍?高煥章在一邊笑著接過手機問:「振濤哇,我們在工地上還有事情,我怎麼也得等郭支書把山洞裡的活幹起來呀!下午我還要去部隊協調工程呢!你就過來吧!也到人面河照照自己!」

  趙振濤說:「好,那我過去!」

  趙振濤一路上準備了一肚子的氣話,要向高煥章痛痛快快地放出來。雷娟送給他的所有材料他都是一夜看完的,氣得他肚子鼓鼓的,早上起來飯都沒有吃上一口。他把材料裝進了公文包裡,準備在高煥章不相信的時候拿出來。過去趙振濤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他岳父講,他這一點有點像義父趙老鞏。但是幹工作有些複雜原因不能讓他事事分明,現在面對鹽化的腐敗大案,良知不容他不黑白分明。他暗暗告誡自己,不管雷娟同志辦案有什麼樣的紙漏,不管遇到哪個方面的壓力,他都應該站在雷娟這一邊,站在正義這一邊。就是對與他感情篤厚的高煥章也不能有半點妥協。在這個問題上稍有閃失,他將譴責自己一輩子。

  在工棚裡,趙振濤見到高煥章時是一臉的嚴峻,無論高煥章怎樣跟他開玩笑,他都不能像以往那樣表裡如一地笑著。高煥章以為他在南線工程上遇到了困難,心情沉重,又用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來安慰他,使他感到高煥章作為老大哥的可親。趙振濤把高煥章叫到工棚外的小河邊,看著人面河,聞著腳下黃土散發的苦澀香氣,開始鄭重地跟他談。可當他的目光與高煥章的目光對接的時候,他竟然有一種恐懼感。老高的目光是灰顏色的,一點也不明亮,這分明是人迴光返照時的眼神啊!怎麼了?前前後後才半個月,老高眼睛裡的銳氣哪裡去了?再看老高的臉色,黃得像河邊的黃土,頭髮又掉了不少,他平時挺起的肚子也像被刀削的一樣平平的。他的背很深地駝了下來。看著河水,老高的眼睛總是微微眯著,像是要睡著的樣子。趙振濤心裡一酸,不知怎麼張嘴了,眼淚差點掉下來。他突然決定,上午不跟他談了,要想法動員他回北龍市。或者在他中午休息之後談。

  趙振濤看見小河裡疊印著陽光的碎片,陽光破碎時嘩啦嘩啦響著。天上的大太陽為什麼到河裡就破碎了呢?

  高煥章竟然在河邊打了個盹兒。趙振濤讓呂秘書把高煥章扶到工棚裡睡一會兒,等老高精神好一些再談。他自己讓馮和平副總指揮帶著到工地上看一看。

  熱火朝天的工地,使趙振濤有著與北龍港一樣的感動,如果說有差別的話,那就是高煥章式的全線大會戰:密密麻麻的人群,石子像蚊蟲一樣紛飛。滾滾車流,喧鬧著,呼嘯著,風暴潮似的湧來湧去。馮和平告訴他,在北龍以北的六十公里的鐵路線上,都是這樣的場面。這場面,他在當年根治海河時看見過,好多年沒見了。趙振濤問質量能保證嗎?馮和平頓了頓說,可能有的路段有點問題,但不會太差。趙振濤馬上想起自己撤馮和平職的事,就向他道歉。馮和平和善地笑笑:「不,我不怪你,那個場合就得動真格的!衛原化工廠有什麼好?資不抵債!我只是捨不得我那個專業!還有四千多的工人!廠子完了,他們拿什麼吃飯?聽說現在已經發百分之四十的工資啦!」

  趙振濤說,看來你對衛化是有感情的,工程完了,你還願意回去嗎?

  馮和平說:「如果廠子還在,我願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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