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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俺不是夾尾巴雀兒,嚇唬嚇唬就飛了!」朱朱歪著腦袋說。

  「你想幹啥吧?」他說。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嘍!趙小樂,俺稀罕你這個人,得不到你,是俺命不好,俺認啦!俺絕不會給你婚禮添亂的!」朱朱眼神兒柔和下來,連聲氣也細軟了。

  趙小樂胸膛一熱:「這還像個妹子樣兒!」

  「小樂,俺不管你有沒有媳婦,俺永遠對你好!」朱朱說著冷不防親了趙小樂一口。

  趙小樂嚇得直打冷子,一動不敢動。朱朱捧著紅包包,眼淚就下來了。她不敢大聲哭,只在嗓眼裡打哽兒:「小樂,俺知道你心裡沒有俺,可俺也來啦!你有錢,啥也不缺,俺也沒啥送你。這是俺一針一線縫的紅包包,算是俺的一點心意!」說完,她捂著臉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趙小樂愣了愣神兒,緩緩揭開紅布包兒,看見裡頭被疙疙瘩瘩的紅棗和栗子塞得滿滿實實。「棗栗子」,在老蟹灣取「早立子」的諧音,是古樸而實在的婚禮祝福。這野丫頭心眼倒不賴,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窩裡湧出淚來。他捧著紅包包,急急地追出門去,朱朱早沒影兒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在暗處漸漸小下去。

  他喊了句:「朱朱——」在暗夜裡默默站了很久。

  赤潮鬧起來的時候,米秀秀畫了一張好畫。

  這是米秀秀到北龍港以來畫得最好的油畫。海水是紅的,紅色海水像落了一地的紅楓葉,又像是潑在地上的血,有一種自然災害中人類抗擊災難的嚴峻美。她的畫得到了不懂畫的姑夫的肯定。

  自她結婚後,姑夫熊大進把話給她說在明處了,眼下他還在工作,等老了不能動了,就跟她和趙小樂搬到一起住。米秀秀很尊敬姑夫,她很欣賞姑夫對愛的忠貞,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來的。她有時就逗小樂,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夫那樣嗎?趙小樂摟緊了她,發誓說你死了俺也不活了。米秀秀笑著說,俺不信,俺前腳去,那個髮廊老闆朱朱就該頂上來了。你趙小樂行啊,那麼多女人追你。

  趙小樂設工夫跟她十嘴,工地上來回跑船的活兒也夠累人的。有時他就想,自己名義上是個海港工人,可還是駕著自己打漁的白茬船,跟當漁民有啥兩樣呢?他找熊大進說,海港建成了,可得給俺弄個體面的活啊!熊大進笑著問他,什麼差使體面?趙小樂就扭頭問米秀秀。米秀秀說,你嗓門兒不錯,將來做個調度員挺好!趙小樂就說,俺當調度員!說著,他眼裡就有了神往。

  這天晚上,父親趙老鞏與徒弟們住船廠去了,趙小樂回家時,米秀秀要去學校值夜班,她叮囑他,下雨時關窗子別淋了她的畫。趙小樂滿口答應著,卻沒有心思看她的畫。他越發看不懂了,她的畫中只有幾幅畫海港建築工人的畫,他看著還挺像。趙小樂賴在床上,抬起那張帶著海腥味的臉,瞪著女人閃身出去了。她身子一點不板,腰肢柔軟,書念多了,連走路的姿勢也都活了。她像一團虛幻的白影飄去了,甩下剛出海歸來的趙小樂一人來熬漫漫長夜。

  米秀秀整日東按葫蘆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進她的藝術世界裡去了。前院的一間空房原是老爹掛太極斧的屋子,這會兒給她當了畫室,那裡她創作的畫幅擺得滿滿當當,趙小樂一走進那畫室就彆扭,再看畫也寡了味兒。他懷疑米秀秀是不是又添了煩人的毛病,跟畫賊親,見他連個屁也很少放一個。老子從工地屁滾尿流地趕回來,還不是戀娘們的熱被窩?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畫畫兒,就是值班兒,連玩起床上活兒也他媽那麼沒勁兒!趙小樂恨天怨地地在心裡罵著,一張一合地扇著大鼻孔,不長時間便眼皮一瞌,呼嚕震天入夢去了。

  四更夜,雷聲雨點大作,雷聲焦幹啞悶,雨聲濕潤重濁。喀嚓一刀閃電,直捅老天爺的肚子,又挑出個響雷扔下來,趙小樂被雷激得打了個顫子。涼風襲進,窗簾子氣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著醬麻色的眼睛,看見窗外潑而了,雨水在樓頂存不住,嘩嘩流下,在窗前結成一張寬闊的薄亮的水簾子。道道堅閃劈天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這毬雨。」他摸出手電,穿著大褲衩子出來,院裡已是盈盈滿地的水。他順手扯一塊塑料布,鑽進廂房裡,拉亮燈,他就傻眼了。屋裡沒腳脖子的水,幾乎將四菊的摩托車漂起來了。

  廂房的門是買車後擴修的,門坎子是活動的。前天對門子的老母豬犯圈溜進他家院子,將廂房的門坎子給拱折了,恰好趙小樂進院,將豬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將車「啃」了不可,門坎子他可忘記安了,雨水就忽忽湧進來了。「他奶奶的!」不知他是罵豬,還是罵自己,又趕緊貓腰搬些散磚來,嚴嚴實實地在門口搭起一道墊,又捧來細沙將磚縫泥住,屋裡外的水就全隔開了。他擼了把水澇澇的腦袋,抓起一個髒兮兮的破盆子,哐嘰哐嘰地向外淘水。

  這時天已大亮,雨停了,風還在吼。米秀秀慌慌失失地回來了:「小樂,畫室窗戶關了沒有?」

  趙小樂站在車前,木著臉,心一格登。

  「你聾啦啞啦?」她問。

  「廂房發河啦,誰顧得上你的畫室?」趙小樂自覺理虧,卻氣不打一處來,也敢噎她了。

  米秀秀風快地跑進畫室。窗戶大敞四開、滴滴答答地掉著雨珠兒,屋地一片狼藉。地不很溫,但挨窗子的五幅油畫全被雨水洗了,畫面模模糊糊幾乎泡丟了模樣。這幾幅是新畫的,《赤潮》是她最滿意的,正因為沒於透,她才故意打開窗子吹的。這下算完了,米秀秀雙膝一軟,蹲在畫面前,雙手抖抖地摸著畫框子,胸脯子一起一伏,眼忽地濕了,她說不出話來。久久地,她厲厲地吼:「小樂,你給俺上來!」

  趙小樂晃晃悠悠地上來了,一副狼狽樣兒。米秀秀站起身兒吼道:「你看,畫都泡啦!俺昨晚咋跟你說的?」

  「不就幾幅畫兒,至於麼?晴天晾晾唄!摩托車都差點漂走哇!俺的姑奶奶!」趙小樂說。

  「晾晾,澆爛了晾個屁!」米秀秀火氣十足。

  「那就再畫吧!」他說。

  「畫,那麼輕巧麼?你真沒用,就是隨手關關窗子的事兒……」她這回可不依不饒了。

  「誰讓你值夜班呢?沒空跟你囉嗦,俺得到挖泥船上去呢!」趙小樂急赤白臉地扭頭便走。

  「你給俺站住!」米秀秀一張臉繃得充血:「你還倒打一耙?你還有理啦?」

  趙小樂頭一回見她的凶樣子,心裡慌了,又不願掉下老爺們的「份兒」來:「你別給俺橫!留個教訓也好,從今往後就別值那個夜班兒啦!那仁瓜倆棗的補助,咱不稀罕!」

  「少給俺放閑屁!你以為俺是貪小錢麼?」

  趙小樂瞟一眼畫屋裡牆上掛著的漁人敬仰的太極斧,斧下極不協調地擺著一座米秀秀畫素描用的大衛石膏像。他用力將火氣吞回肚裡,說:「當著龍母和祖上太極斧,俺不跟你吵!」他調頭就走。

  米秀秀眼眶子紅著,淚水往裡集聚:「你……」她暴叫一聲,潑了性子,撒氣般抓起兩個泡髒的畫框子,朝他背上砸去。鋁合金框子撞在門上,彈回來,撞在牆上的太極斧上。轟一聲,太極斧掉下來,嘰裡咕嚕地砸倒了石膏像。眼一聲,大衛的腦袋擊在水磨地板上,炸成碎片片,狼煙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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