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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4

  趙小樂到小山村去看望米秀秀的老娘前,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西裝。老太太很喜歡樸實、健壯的趙小樂,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支吾著,咬牙撒了個謊,說他是海港工人,同秀秀一個單位。老太太已看出是喜事來了。趙小樂觀察著米秀秀,她似乎也挺虛榮,沒有把他漁花子的身份說破,就順坡下驢地應著。整個小山村都轟動了,說米秀秀領來個海港工人,聽說還是北龍市市長的弟弟,村民們紛紛前來觀看。

  回到老蟹灣,米秀秀就把趙小樂領到熊大進的指揮部。指揮部裡擠滿了人,簡直就像作戰司令部。熊大進將一頂藍色安全帽交給趙小樂,叮囑他說:「我跟你大哥溝通過了,他說你願意來就來,不能搞特殊,要到第一線上勞動。那你想幹什麼?」

  趙小樂高興地說:「開挖泥船。」

  熊大進笑著說:「開挖泥船也是一門專門技術,和你一直開的漁船兩碼事。這樣吧,把你分到海上挖泥作業組,用你的漁船送飯、送材料、來回接送工人。工地運輸力量不夠啊。你的船用柴油和破損費都由工地支付,行吧?抽空你再學學開挖泥船!」

  趙小樂滿口答應著,不時用眼睛瞄著米秀秀。米秀秀微微地笑著不說話。等走出指揮部,米秀秀叮囑小樂好好幹:「你別看我姑夫挺溫和,真正發起火來連你大哥都敢撅的。」

  趙小樂憨憨笑著說:「俺不怕大哥,怕你姑夫,更怕你哩!俺是為你才到港口的!……」

  米秀秀嗔怪地說:「你別咱倆咱倆的,誰答應你什麼啦?」說完臉就紅了,趙小樂則怪模怪樣地瞅著她笑。

  趙小樂上工的第一天就很爭臉。這天天氣不好,不是風暴潮,而是海上湧起了海流子,使築壩工地和挖泥工地與陸地失去了聯繫,施工材料運不過去。更令熊大進焦急的是,中午飯也運不上去,使第一線的工人空著肚子施工。趙小樂滿打滿摟地說,他能夠闖海流子!熊大進拍著趙小樂的葫蘆頭說:「看你的啦,不過,要注意安全。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大哥不饒我啊!」趙小樂說,那你就瞧好兒吧。

  等食堂師傅裝上乾糧,他就駕船闖海了。老蟹灣的海流子湧起的浪頭並不很大,它的淫威出自海底。一股一股縱橫交錯的海流子,吞噬漁船擊斷帆桅,就像傳聞中的一樣令人毛骨悚然。老蟹灣曾有多少先人死在黃龍潮裡。趙小樂天生就是歪腚葫蘆邪路種,偏偏喜歡獨闖海流子。以前潮來了,他的大肚蛤蟆船就到泥岬島低價收魚蝦,闖幾個來來回回後再高價批發給等潮的漁販子。漁人都說趙小樂聰明過人,不是凡人,每根汗毛孔都是一個心眼。

  黃霧漸漸和淡淡的海霧化在一起,使黃昏的氣息越發濃了,海鳥群和同被賊風擊碎了的墨雲惶惶怵怵掠過海面,冷嗖嗖的賊風像海鷗折斷了的翅膀似的與浪沫一同拍打著趙小樂的腦殼,海底轟鳴之聲可聞。趙小樂呱嗒一下子落下了灰不溜秋的老帆,架著老船朝泥岬島移去。穿透霧簾子,他瞧見攏到泥岬島的漁船還稀稀拉拉的。他沒有直接迎上去,而是悄悄地挑進泥岬島肉贅兒似的臂彎裡,她了錨,斜腰拉胯地靠在舵樓裡十分悠閒地吸煙。他的鬼精之處就在他從不逼人就範,他要等漁人們無望闖岸,眼睜睜看著拿命換回的蝦蟹變成一堆廢物之前,才鬼頭鬼腦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在漁人面前。不知怎的,米秀秀的倩影又在他腦子裡閃跳了一下,他的眼睛就一忽一閃的:俺要能娶上那娘們兒,就是汽車軋羅鍋子——死也值(直)了。呼呼隆隆機帆船的馬達聲敲擊著他的耳膜,他感到喉嚨口發乾了,就很費力地咽了口唾沫。

  他又朝泥岬島望了一眼,看見漁漢子大眼兒正跪在井口旁雙手合十一撅一撅地磕頭。大眼平時老跟趙小樂套近乎,也想一夜之間發大財呢,但趙小樂不尿他。可他沒想到今兒大眼兒已經搶在他前邊收購了幾筐黃螃蟹和海帶魚。等趙小樂的大肚蛤蟆船逛蕩過來時,大眼兒已經跳到槽子船上躍躍欲試地想闖海流子了。

  大眼是個漁民,劉連仲大伯的兒子,他不知道趙小樂是為港口工人送飯來的,還以為趙小樂要跟他搶生意,就要搶在趙小樂之前把海貨從島上收過來。大眼不服氣地哼一聲,撲甩著肥大的褲管下的腳片子,虎虎地鑽進舵樓子,額頭上的青筋勃勃跳動,粗門大嗓地吼一句:「老少爺們兒,你們就瞧好吧!」說完縮回頭,駕著船顛進瘋魔似的海裡。

  趙小樂氣得怪怪異異地扭歪了臉相,嘟囔道:「哼!哪個褲襠沒系好露出這麼個玩意兒!」漁人們看著遠去的槽子船又看看趙小樂,覺得他的臉有些怪,怕是要出啥事兒:「小樂,大眼那小子愣,別跟他慪氣。」「大眼兒哪是你的對手?怕是雞毛點燈,十有九空。看他家老爹的份上你去護護駕吧!」

  趙小樂一直沒說話,閃閃跌跌走到土坡子上,從襠裡掏出一線尿來,籟籟流出的水線勾出一個亮亮顫顫的半圓。他一邊系褲子一邊說:「老子是送飯。」說完得意地眯起眼跳上船,在睫毛間玩弄著萬道金光,接著又笑了,笑出威武強悍來,最後他黑眼珠暴起:「狗日的,有好戲看呐!」吼完,蛤蟆船就一蹦一顛地走了,甩下咿咿啞啞的聲音嘲弄著岸上漁人日子的狼狽。

  天色灰麻重濁起來,浪頭子撲撲咬咬地湧來湧去,疹人沉悶的聲音如鉚船釘船的聲音從大海腹中傳來。趙小樂將覷成一線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肋幫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彈跳著。他看見了大眼那條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條死魚在浪裡跌落躍起。他知道大眼兒不敢貿然闖海流區而在來來回回調控著。「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兒啦!」他罵著,加足馬力追上九一股濃重的油煙子味嗆得他腦仁疼,他忍著,關嚴了舵樓的所有窗子。

  浪頭子大了,滿世界轟轟鬧響著,浪沫子團團片片濺起老高,又紛紛如雨般砸下來,冷氣陣陣。趙小樂瞪圓了眼,十分專注地盯著暴烈的海面,揣度著海流子區。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間讓你帆布變孝帽一步歸西,也能讓你腰纏萬貫。

  不一會兒,他就模模糊糊瞧見了大眼兒的槽子機帆船。大眼兒是背著他爹幹的,他在灘上人五人六挺氣派,到魔口張開的當兒就草雞了。「大眼兒,狗日的,快回去!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呢!」趙小樂重重地吼著,就滅了舵樓裡的柴油機。

  大眼兒鐵青著臉,沖趙小樂吐一口濃痰。趙小樂沒再回嘴,彎腰撅腚拿塑料袋子將柴油機包個嚴嚴實實,然後甩掉黃背心,裸著紫銅色的膀子,矮身鑽出舵樓子試試風向,就又扯起濕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滿風,鼓起肚子,嘩嘩有聲,趙小樂站在帆下覺得自己像個率先攻上碉堡的勇士。他手裡裝氧氣的黑布袋子被抖得呼呼作響,一副很飄逸的樣子。

  大眼兒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裡的黑布袋。小布袋變得空幻神秘,純純粹粹一個精靈。大眼兒愣神的一刹那,趙小樂黑憧憧的影子像個幽靈似的,紮進了海裡,丟下空船像個沒有靈性的棺槨吃水很淺地逛蕩著。大眼兒心裡發空,驚訝地望著船帆在賊風裡翻卷著,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吊死鬼的舌頭舔著海面上的澀腥味兒。黃霧和海流子緊緊圍困著大眼兒,蒼穹沉重地壓在他的背上,黛色的波濤下,傳出冷嗖嗖的聲音。他慌了,當下腿一軟,竭力猜想著趙小樂在水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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