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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當兩個黑咕溜秋的腦袋從水裡紮出來時,頭頂的日頭已是搖搖西墜了。落日吐一灣燦紅,兩個老人互相搓著身子。趙老鞏歎息道:「老朱頭,如今都是各做各的夢,各賺各的錢,蠅營狗苟的有啥勁?還是這老泥灘上有樂子哩!」

  朱全德說:「是哩是哩,別看這泥灘禿啦光嘰的沒啥意思,今兒咱老哥倆兒一鬧騰,還真是好啊!」

  趙老鞏伸長了脖子:「要鬧就鬧個地裂,要笑就笑個天破!勢利小人在這個地墊上站不住!」然後他就瘋魔了一般地笑了,臉上是菩薩那樣超凡脫俗的表情。

  趙老鞏回到老河堤時,徒弟們說趙振濤市長來看他了。他歡喜地問振濤他人呢?徒弟們說被齊少武書記叫走了,趙市長臨走讓告訴您,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讓徒弟們先幹著,獨自去大橋海貨市場買了東西就回家。

  趙老鞏走進家門,發現海英炒了好多的菜,四菊和小樂還沒有回來。趙老鞏將一筐子皮皮蝦放在灶前,讓海英都煮熟,沒等海英張嘴,他就說俺知道振濤回家吃飯。老人用粗糙佈滿青筋的手燙一壺燒酒,他知道振濤回來都要跟他喝上幾口。這些日子,老人覺得家裡啥都不稱心不順眼,當他聽到兒子回鄉當市長的時候,既驚喜又懷疑。昨天晚上電視裡看鹽化新聞,老人真的看見了振濤的身影,他一夜沒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振濤的爹娘要活著該多好。接近天亮的時候,他想好了一些話,一些講給這個當市長的兒子的話,還理出了幾條要點,但等到天亮爬起來時又忘了好幾條。上午老人去船場的路上,不少人給他道喜,趙老鞏連說那是個遭罪的差事,還不知振濤能不能幹好哪。他嘴上不說心裡受用,滿面春風地笑著,確實,沒有哪一個消息會讓趙老鞏像今天這麼高興。想著,酒精火兒燙著了他的手,手在燈光裡哆嗦了一下。

  正在這時,門外有了響動,趙老鞏以為是振濤回來了,掀起門簾去迎,卻看見葛老太太和小女兒孫豔麗走進來。趙老鞏老臉一沉,沒來得及開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鞏大哥、早就該來看你呀,聽說你跟幾個徒弟拉出去幹了,還順利嗎?」說著她就示意孫豔麗將一大兜子東西放在桌上。

  趙老鞏依舊聳著眉毛,連忙推託:「別價,俺受用不起!拿回去!」

  葛老太太不氣不惱:「瞧您,還生俺的氣呀?其實,都怪老三那個狗東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嗎,他非要告你,愣是讓俺給罵蔫了!」孫豔麗也嘴巴很甜地喊著大叔,喊得趙老鞏沒有大脾氣了。

  趙海英笑著走進來:「孫大姑啊,您好吧?您瞧瞧,豔麗都這麼高啦!」趙老鞏就勢坐下來,埋頭燙酒,葛老太太就跟海英假親熱地說上了,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事。

  葛老太太問:「海英啊,你跟少武書記和好了嗎?」

  海英指著地上跑的孩子說:「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

  葛老太太細細打量著孩子:「孩子還真像少武,你瞧這腦門,這眼睛,取了你們倆的優點啦!」說著就掏出二百塊錢往孩子的兜裡塞:「當姑奶奶的一點心意。」

  趙老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海英連忙去掏孩子兜裡的錢,被葛老太太按住了。

  海英是見不得好兒的人,用圍裙擦著手說:「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飯吧,俺哥今晚上回家吃飯。」趙老鞏和趙海英心裡都明鏡似的,葛老太太是奔趙振濤來的。

  葛老太太立時就眉開眼笑了:「振濤回家?那俺得等等他。咳,從小俺就覺得振濤有出息,振濤真是行啊!」

  趙老鞏立時表態了:「姓葛的,你別等他啦,俺們爺倆今天有事商量。」

  葛老太太說:「俺不在這兒吃飯,俺想見見振濤,沒別的意思!」

  趙老鞏憤憤地說:「姓葛的,你走吧,看著你俺堵心!」

  葛老太太依舊不惱:「老鞏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氣,那些陳年老賬你總是丟不掉。可這細想想,咱兩家的世仇早就化解啦!這幾年咱相處得不錯啊!」

  趙老鞏放下酒壺,瞪著眼睛說:「你再說說,這些年咱兩家,是誰跟誰較勁啦?其實,你爹不讓俺爹抓著,也會讓別人抓著。你心裡老是跟俺過不去!」

  葛老太太笑了:「海英,你都聽見啦?你爹還說這話,跟個孩子似的。別的咱不說,就說你大哥振濤吧,他跟俺家豔萍是一桌同學,還搞過一陣兒對象,人家兩人是有感情的,是誰給攪黃的?是你爹老鞏頭啊!老蟹灣的人誰不知道?」

  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別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就是俺不攔,你那寶貝閨女也走不到俺趙家門兒!」

  葛老太太擺擺手說:「咱倆都是啥歲數的人啦?還爭這個,傳出去叫人笑話!」然後就格格地笑了。

  趙老鞏看著葛老太太的老臉,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他真拿這個女人沒辦法,一會兒驕橫,一會兒乖順,夠上沒臉沒皮的了。趙老鞏吸了一口煙,兩邊的腮幫子深深下陷。此時老人有一種擔憂,他想,不能讓振濤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見面,這個女人太毒,也會使手腕,鹽化縣裡的頭頭腦腦都給這個老女人辦事。

  趙老鞏看看窗外黑黑的,料想振濤該回家了,就抬腳想到大門口等著兒子,讓振濤回避一下,然後他再好好跟振濤說說。他剛抬腿,葛老太太就說:「老鞏頭,你別以為是振濤回來當市長了,俺才來找他。其實,這幾年俺們與振濤一直沒有斷了來往。去省城的時候,俺和豔萍還看過振濤呢,他那媳婦那閨女,都和俺熟哩!」

  趙老鞏胸腔一緊,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著又說:「老鞏頭,你都這把年紀了,就別苦巴苦累地幹啦。老三說的不算,俺今天來,也有一層意思,就是請你和徒弟們再回船場,俺聘請你為技術顧問,別幹活,每月船場裡給你照開工資!」

  趙老鞏倔倔地說:「你這是真心話?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貴錄的錢給補上!」

  葛老太太笑了:「補,補哇!你答應啦?」

  趙老鞏說:「你先補上再說!」說完就惴惴地走出裡屋。

  海英追了一步問:「爹,你這是去哪?俺哥就該回來啦!」趙老鞏心裡罵著這個傻閨女,大聲說:「誰說你哥回家吃飯?他多忙啊!」就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海英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說:「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沒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討沒趣,站起身說改天再去城裡找你哥,就持著小腳走了,小女兒顛顛兒地跟著。趙老鞏見自己的這一著挺奏效,躲在暗處,眼瞅著葛老太太上了門口的汽車。

  汽車消失的一刹那,趙老鞏的腦袋響了一下,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她是為大女婿李廣漢而來的。聽說鹽場和縣裡有一些人告李廣漢,說李廣漢與倒塌的跨海大橋有關。告狀者來勢兇猛,看來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時候。趙老鞏狠狠一跺腳,滿身打抖,喉嚨裡發出一種含混的嗚嗚聲。

  小樂正扛著魚網走進院裡,他吃了一驚,問老爹黑燈瞎火的練啥功夫?趙老鞏沒搭理他,伸手拽著小樂進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禮品塞給小樂:「去,給葛寡婦送去!」小樂愣著沒動。

  海英勸道:「爹,當官的還不打送禮的呢,你看你這是怎麼啦?」

  海英一說話,趙老鞏就記起葛老太太給孩子的二百塊錢,又吼:「把騷貸給孩子的錢也拿出來!」海英嚇得直眨眼睛,忙從孩子兜裡摸出錢來,遞給小樂。小樂文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他瞅著爹的臉色,感到事態極為嚴重,就接過禮品和錢,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趙老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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