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風暴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八


  3

  趙振濤是坐鹽化縣委柴書記的專車來看老爹的,可是不湊巧,趙老鞏不在家,看家的是三妹趙海英。海英很高興地抱著兒子玩耍,趙振濤看見海英如願以償以及母子倆的親熱勁兒,心裡很是寬慰。趙海英讓兒子叫舅舅,還說:「大哥當市長了,就給齊少武提拔提拔吧!」

  趙振濤笑笑說:「齊少武這小子算是一腳踢屁股上了。」這場風暴潮裡,他的表現突出,得到省委潘書記的表揚哪!估計沒什麼問題啦!」

  趙海英頗感動地說:「是少武親自把孩子送來的,你當市長的好消息也是他說的。爹、四菊和小樂都歡喜壞啦!爹還叮囑俺們往後誰也不能給大哥添亂!」說得趙振濤心裡熱乎乎的。趙海英又說:「大哥,你說俺跟少武複婚嗎?」

  趙振濤笑著說:「你都少武少武地叫上了,還問我?」趙海英被說得臉蛋紅紅的。

  趙振濤問爹去哪裡了。趙海英說爹跟葛老太太鬧翻了,拉著幾個徒弟另起爐灶啦。她讓趙振濤在家裡吃飯,說小樂打來了螃蟹,俺給你糊螃蟹。趙振濤說晚上再來,就吃小樂的螃蟹。說說笑笑地走了。

  走出小院,趙振濤讓司機先回去了,他想自己到老河口上轉轉,看看老爹還是那樣在造船嗎?其實,趙老鞏此時並沒有在船場,而是在離船場很遠的海漢子裡跟朱全德摔跤呢。朱全德又請趙老鞏喝了酒,朱朱與小樂退親的仇結才算完事,兩位老人在真正和解的宴席上,自然就都醉了。

  這個午後出奇地熱,熱出了一種爛魚味。朱全德和趙老鞏搖著大肚子女人模樣的舢板船到了海漢子裡,趙老鞏不讓搖了,因為他看見了被海港施工隊炸掉的小島,怕朱全德看見消失了的小島傷心。其實朱全德早看見了,即使閉上眼睛,老朱也能感覺到小島的存在,也能聞到那裡的氣味。老朱乍著蛤蟆腮,噴出嘴裡的煙頭罵道:「日他個奶奶!」煙頭嗤一聲落水,如消失了一顆流星。

  趙老鞏沒有搭理他,看著渾濁的老浪頭翻著花樣兒,他的眼裡形成了極清晰極穩定的面畫:遼闊而浩森的海。他重重地拍了朱全德的後脖子一下:「老朱頭,今個就想隨心事兒,你要是還苦著個蛤蟆臉,俺可就不跟你玩兒啦!」朱全德的老臉立時笑成了海螺紋。

  他們劃到了一塊泥崗子上,趙老鞏率先跳上去,雙腳刮刮喇喇撩得水響,他忘情地撲倒在泥灘上喘息。朱全德抖著一身胖肉跟了上來,拽著個酒瓶子比比劃劃,笑破天的嗓子嚷個沒完。趙老鞏聽不清他嚷的是啥,可他胸腔堵的那塊東西沒有了。草葉、海帶以及淺灘上泡腫了的爛蝦死蟹,經過烈日的曝曬,冒著臭氣,一股一股地沖他的腦漿子。趙老鞏似乎就愛嗅這種潮乎乎的腐餿味。

  「老趙頭,咋不起來?草雞了吧?」朱全德紅著臉說。

  趙老鞏不回嘴,憨憨地笑著。雙腳拍打著水,腳板處濺起了噗噠聲。

  朱全德說:「老趙頭,下回該你請俺喝酒了。別以為你兒子當市長了,你就揚蹦起來啦!你兒子的官越當越大,你這人可是越長越小了,不像俺的老哥啦!」

  趙老鞏瞪圓了眼:「你損俺是不?俺兒子當市長,就要管你這樣的鳥人,你個老東西服不服?」

  朱全德笑著說:「這個,俺不跟你爭。當年你造船,張張揚揚地喊,誰不老實,回頭讓俺的振濤來整他!有你吹的,哈哈哈——」

  趙老鞏說:「回家跟你的辣花娘們和朱朱說說,小樂他哥當市長了,朱朱是不是——」

  朱全德搖搖頭說:「你看,你看,說不提這個,你又說上了。真是小肚雞腸。這都是孩子的事,咱當不了這個家!」

  趙老鞏歎道:「好好,等你們娘們兒吧嗒過味來,俺們可是不給你老朱家面子啦!」然後他就放開嗓子瘋笑。

  朱全德撇著嘴說:「你牛個啥?振濤這孩子要人有人,要個有個,可不是你的種兒啊,就憑你這個屌樣——」

  趙老鞏站起來:「你個老朱頭,狗眼看人低,咱個頭小,可哪一回不摔倒你這個胖豬?」

  朱全德不服:「毬,咱比試比試!誰不敢是小姨子養的!」

  一句壓一句,兩人就往淺海裡走。緩潮爬了半個灘,遍灘青光流溢,紫色的熱霧大團大團朝老河口移去。趙老鞏甩掉了蒜疙瘩背心,站成馬步擺出柔道運動員的架勢。朱全德瞅見趙老鞏的樣子就想笑,笑又笑不出來,在嗓子眼兒裡打嗝。趙老鞏故意弄出這個樣子來分散朱全德的注意力,瞅冷子就撲過去,與朱全德胖身子撞出肉質的暗響。朱全德將赤腳深深紮進泥窩裡,還是被趙老鞏撞了個趔趄。他一轉身躲過了,趙老鞏小巧的身子在泥水裡打了個滾兒,又彈起來。他哼哧著立定,笑駡了一句:「老東西,老滑頭!」就又撲過去,莽裡莽撞地與朱全德扭在一起。

  朱全德把趙老鞏夾著,趙老鞏的雙腳離了地踢騰著,朱全德哈哈地笑著。趙老鞏用短而有力的腿別倒了朱全德,朱全德的大身坯子將泥水濺起很高。趙老鞏率先從海水裡跳起來,又將朱全德拖上了沒水的泥灘。他看不清朱全德的臉,朱全德幾乎成了個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勢壓了上去。兩個老人像碌碡一樣在灘上滾動,上上下下滾來滾去,像是做泥療的遊人,他們嘎嘎地笑著,難定輸贏。綿軟的泥灘由著兩人盡情地撲騰,他們覺得皮膚被軟泥蹭擦得異常舒服,心地也是驟然豁亮,誰輸誰贏已不那麼重要了。趙老鞏耍累了,一把推開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豬一樣哼哼著。

  過了一會兒,趙老鞏像個怪物一樣站起來,撲撲跌跌地走了幾步,滿身的黑泥在午後的太陽光裡閃閃發亮。想想兒子,他忽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連口鼻呼出的氣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綠意生機,煞是威風。他痛快淋漓地潑海野吼:「嗨呦呦——嗨呦呦……」

  老蟹灣被吼活了,顫音隨著波浪滾出老遠老遠,這一切在趙老鞏眼裡成了清虛超拔的世界。朱全德和趙老鞏共同吼了起來,吼得不遠處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夥子朝這裡張望。該洗身子的時候,兩人奔跑著撲向深海。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