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風暴潮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〇


  老三又說:「你們抓緊把船廠拾掇拾掇,明天照常開工。」

  趙老鞏說:「你們可以不管貴錄的後事,可你們得把他的工資開了吧?你們還欠俺們三月的工錢呢!」

  老三咧咧嘴說:「眼下資金周轉不過來,大戶村的張老蔫買了咱的船不給錢,你們先擔待著點兒吧。」

  小全說:「俺和趙師傅的錢,拖些天沒啥,可貴錄大哥都這樣了,你們可不能拖了。他還有老娘,兩個上小學的孩子,可怎麼活呀?」

  老三歎了聲氣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他,給他!」

  老三鑽進汽車裡走了。趙老鞏朝著汽車的背影呸了一聲,他一看葛老太太那個樣子就來氣,一副小人得志的張狂樣。她每次到船廠來都不說話,就是說上很少的一句,也緩緩地翹著下巴,就像朱元漳做皇帝時的樣子,下巴翹得那麼難看。老人此時被什麼東西剜得心裡一疼,就想起徒弟肖貴錄了。他默默地與小全推動舢板船,船到水裡,他們急急地劃走了。

  瘦驢一樣的舢板船,被趙老鞏和小全搖著,搖著。搖到海漢子裡的時候,他們發現漁政處的救護船打撈屍體回來了。趙老鞏和小全爬上救護船,一眼就瞅見了死去的肖貴錄,兩人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發送肖貴錄的場面還是很隆重的,鄉里的齊少武書記也來了。肖貴錄與那幾個武警戰士一起被追認為了烈士,可趙老鞏還是從沒有過的難受。老人把肖貴錄用過的創子、米尺和短鋸包裹起來。他沒有料到的是,在船廠的財務室給貴錄領工錢的時候,他竟忘了自己的老年人的身份,與老三大打出手,從此與葛老太太分道揚鑣。

  老人拿到貴錄工錢的時候,細細一數,發現老三扣了貴錄六十元的夜班補助費。趙老鞏質問老三:「這不行,你還差六十塊的夜班補助費呢!老三啊老三,你個大活人還跟死人斤斤計較?」

  老三不耐煩地說:「老趙頭,俺這抓管理的不管活人死人,都一視同仁。你忘了?咱這兒是計件工資制,他肖貴錄沒完成任務,就該少拿!」

  趙老鞏吼道:「少拿!你憑啥說貴錄沒完成任務?俺不比你更清楚?」

  老三說:「您別吼啊,這幾年你沒少跟俺吼,可吼完了,你不還得幹活嘛?廠裡不拿這個補助的人不少,拔個蘿蔔帶片泥,一帶就是一大片!俺咋破這個規矩,唵?」

  趙老鞏倔倔地說:「你小子不給面子,那就把俺的六十元補助拿到貴錄的名下,俺不要啦!」

  小全說:「趙師傅,您咋這麼傻呢?本來是應該他們給的嘛!」

  趙老鞏擺擺手說:「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吃點小虧就等於占了便宜。讓貴錄在陰曹地府裡咒他們去吧。邪錢迷了,又咋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三一聽就火了:「你這糟老頭子嘴咋這麼損?你以為俺是死蛤蟆纏腿沒招兒啦?告訴你,你別拿你那點錢威脅俺,你的工錢眼下還開不出來呢!」

  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你再說一遍,俺的工錢可以先欠著,可給貴錄的六十塊錢,今天非得給俺補上,不補上俺就不上工啦!」

  老三被將住了,梗著脖子說:「俺就不怕橫的,不補!」

  趙老鞏眼前晃著老三長滿橫絲肉的大臉,這張臉的背後還有葛老太太的老臉,陰險狡詐的老臉,就像慈禧老佛爺的臉啊!這些臉一瞬間變得異常模糊,模糊得像一團火焰,燒得趙老鞏的一腔怒火騰地躥到了腦頂。老人也不知從哪來了這麼大的力氣,狠狠地一記耳光扇過去:「今個就是今兒啦,俺趙老鞏就是不怕不講理的!」

  老三的臉被打紅了,眼睛被打直了。

  趙老鞏還要動手,小全趕緊死死抱住趙老鞏的腰,他感到老人渾身都在顫抖。當小全看見老三醒過神兒來,招呼著他的司機和手下,呼呼地擁上來的時候,就趕緊把手鬆開了。

  趙老鞏聽見老三惱怒地吼道:「這老傢伙瘋了,把他捆起來!」

  老人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吭吭地咳了幾聲,向後閃著身子。當他被堵到牆角的刹那間,順手抓住了牆角的鐵鋸,高高地舉過腦頂,喝吼一聲:「狗日的,活膩歪的上,老子跟你們拚啦!」

  厲害的怕不要命的,眼見著趙老鞏要拚老命了,老三的手下被震懾住了,一個個都傻傻地愣著。

  老三跺著腳罵:「簡直是他娘的沒王法啦!甭理他,讓他鬧,回頭讓葛總治他!」說著就氣哼哼地走了。

  眼見著老三失去了往日的驕橫霸道,趙老鞏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幾下,扔掉鐵鋸,罵道:「狗屁,啥他娘的葛總,不就是那個葛寡婦嗎,老子還不伺候她啦!」

  老三聽見趙老鞏的罵聲,又返了回來:「老趙頭,這可是你說的!還是那句老話,你走,把你那幾個寶貝徒弟都帶著。哼,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得是!」

  趙老鞏揮揮手說:「小全,走!」

  老三說:「你別嚇唬人,趕緊走。」

  趙老鞏悻悻地走了。走到老河口的大橋上,炫目的陽光居心叵測地照著趙老鞏的臉。這類陽光使老人覺得天地是幽暗的,他的老臉在太陽底下像一張揉皺了的海圖。剛才在氣頭上,眼下氣泄了,老人真的覺得身板不行了,雙腿甩甩拉拉地挪不動了。小全扶住老人,趙老鞏這才知道徒弟在後面跟著他呢。

  趙老鞏扶住橋欄,喘喘地說:「小全啊,你別送俺了,去找海明收拾咱的傢伙,吃飯的傢伙不能丟啊!唉,是師傅拖累了你們哪!」

  小全說:「師傅,您別難過,咱就是不造船了,還能打打家具啥的,老天爺有眼,餓不死人!」

  趙老鞏的老臉蠟黃而虛腫:「不,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咱還是造船,跟那個老寡婦比個高低!」小全感動地點點頭,可他心裡懸吊吊的,沒資金沒場地,上哪兒造船啊?趙老鞏沒有看出徒弟的表情,擺擺手讓小全回去了。

  橋下吐著黑煙子的小船穿梭不斷,望著徒弟下橋的背影,老人胸裡像塞了一團東西堵得慌。來來往往的行人跟趙老鞏打著招呼,趙老鞏看不清熟人的臉,只能看見那些人的腦袋像許多盞走馬燈似的晃悠。

  朱全德走過來:「老鞏頭,老鞏頭!」

  趙老鞏看見朱全德喘喘地湊過來,他乍著蛤蟆腮,賠著笑臉說:「老鞏頭哇,晌午俺老朱請你喝兩口兒。」

  趙老鞏冷冷地扭回頭,陰眉沉臉地走去。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