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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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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蘭子一想起那個技術員江雪敏,氣就不打一處來,臉色難看地說:「摸門釘?要孩子?他愛找誰要就找誰要!俺不給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這幾年對蘭子很有意見。麥蘭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麥蘭子當官靠的誰?還不是靠的爺爺?爺爺靠得誰?還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這孩子咋越長越糊塗了呢?可是,七奶奶哪裡知道麥蘭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難題,甚至是滅頂之災。這個坎兒如果邁不過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誰也救不了她,白紙門更救不了她。麥蘭子沒好氣地說:「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沒惱,慢悠悠地說:「蘭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這黃家媳婦當的不易。可是,你爺,你七奶奶,俺們都盼著你幸福啊!這門釘兒說啥都要摸一摸的!」 麥蘭子望著七奶奶,心裡有一股溫情。不該以這樣的態度對奶奶啊!她強裝出笑臉說:「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門釘」被納入七奶奶的白紙門系列民俗,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實際上,歷史上早就有。門釘俗稱「浮釘」。其來源同魯班發明鋪首的傳說攪在了一起。魯班創制鋪首,門釘也模仿螺獅。宋代程大昌著《演繁錄》記載:「今門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謂之浮釘也。」門釘裝飾在門扇上,如浮於水面的泡。明代沈榜《宛署雜記》說:「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婦女群游,祈免災咎。暗中舉手摸城門釘,摸中者,以為吉兆。」所以,結伴而行的婦女們,都試一試運氣,去摸城門門釘,摸中者歡聲笑語,該是富有情趣的場面。「摸門釘」在雪蓮灣也獲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無子者得子。這個風俗還隱含著生殖崇拜的遺風。明崇禎年間,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記,正月十五前後摸門釘兒,婦女們「至城各門,手暗觸釘,謂男子樣,曰摸釘兒。」城門門釘的造型和體量,容易使人產生這方面的聯想。因此,女人摸釘兒總是要案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為此,七奶奶還能哼唱一首《門釘小曲兒》: 姨兒妗子此門誰? 問著前門佯不知。 籠手觸門心暗喜, 郎邊不說得釘兒! 在大雄的小樓裝修的時候,七奶奶就留意給白紙門上裝上了門釘。七奶奶設計門釘的數目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宮的宮門,兩種門飾很醒目,除了鋪首,就是金光閃閃的門釘了。門釘縱橫皆成行,圓圓的,鼓鼓的,與厚重的門扇相稱,足以壯觀瞻。故宮每扇大門九排,一排九個釘,一共九九八十一個。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陽數,象徵著「天」。七奶奶喜歡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個好的前程,也破例給設計了九排釘。當時,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義一講,大雄同樣美成熊了。 麥蘭子臉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張羅著「摸門釘」了。七奶奶讓麥蘭子用紅布條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說:「蘭子,可以摸了。」麥蘭子默默地朝大門走去了。剛才的突發事件,她的心態不靜,所以行動就很笨拙。她曾經把摸門釘兒看成是個無聊的風俗。包括對白紙門,她對七奶奶非常愛戴,可是對七奶奶熱衷的民俗存有疑慮。她像村裡的所有年輕人一樣,對待這些「老古董」處於一種不確定狀態。全信,她辦不到。而她又不能確認這一切毫無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從心底裡喜歡的。麥蘭子伸手摸著,糊在門板上的白紙已經脫落,門釘兒顯露出來了,她用顫顫的手摸住冰涼的門釘兒,心裡有一種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還是黨員了,是鄉政府幹部,怎麼還跟著七奶奶信這些? 麥蘭子草草摸了門釘兒,伸手摘下蒙眼的紅布條子,勉強笑了笑,可是,她臉上那種冰冷的、略帶嚴峻的表情毫無改變。 親眼望見麥蘭子摸了門釘兒,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七奶奶走後不久,麥蘭子瞅著白紙門發呆。這個時刻,他忽然想起自己與妹妹麥翎子的一場激烈爭吵。那是去年寒假,麥蘭子與麥翎子就發生了衝突。她知道妹妹發火時不顧一切。麥翎子胸中的火氣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她心底裡對姐姐和爺爺產生了反感。姐姐當官以後變了,變得不那麼純淨了,刻薄,斤斤計較,盛氣淩人。麥翎子猜想她的靈魂裡有了污垢,該好好清洗清洗了。她對姐姐說話向來直來直去:「姐,俺想在回學校之前跟你談談,既然今天來了情緒,俺就跟你先談了吧!」麥蘭子希望眼界開闊的妹妹給她指點迷津,就爽快地說:「你就說吧!」麥翎子腦子裡呈現大魚的嘴臉,就來了情緒:「姐,俺先問你一個問題,俺知道你嚮往文化,一直想當一個文化人,如今你當了鄉官了,還管著文化人。可是,俺發現你離文化越來越遠了,離正義和美好越來越遠了!也許是你看到了更多的鄉下的破落,鄉親們的痛苦和官場的腐敗。也許你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靈魂而保全自己!也許你看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嘴臉,司空見慣了!可俺不你理解的是,你是麥家人,麥家人向來都像七爺、七奶奶一樣坦坦蕩蕩的!可你和爺爺,為什麼一當了官就變得麻木、殘忍起來?」 麥蘭子的痛處被妹妹說中了。她愕然地往著麥翎子。 「從你的眼神看,你對俺的批評並不服氣。」麥翎子烏黑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就拿大魚說吧,你們還是同學,可俺不明白你和爺爺為啥歧視他?他不就是蹲過監獄嗎?俗話說,浪子回頭還金不換哪!大魚是販了私鹽,可他是從犯,而且改造好了,他不是壞人,那年風暴潮裡堵豁口還當過英雄!據俺接觸,他還是個有想法有才氣的人!全村人除了疙瘩爺誰都不理他,爺爺又不給他機會。你說,這公平嗎?他能不恨你們嗎?」 麥蘭子驚訝了:「這是大魚跟你說的嗎?」 麥翎子提高了嗓音說:「是,是的!過去他礙于俺是麥家人,心裡的痛苦從來都是模糊著,忍著,不知是他跟疙瘩爺撈屍撈出了膽量,還是他這回忍無可忍了!反正他都跟俺說了!俺還為了維護你們跟他大吵了一場。」 「俺看你是被迷惑了,他到底要幹什麼?他有什麼資格指責俺和爺爺?他不配!」麥蘭子憤怒地說。 「是,他不配,可是,這是民意!你能不在乎民意嗎?俺知道你們當官的,絲毫不會因為普通人受苦而於心不安,你們最關心的是怎樣消除異己,升官發財!可你要知道,一個人的生活背後總有人詛咒你,你活得快樂嗎?」麥翎子往姐姐跟前湊近了:「俺看出來了,你不快樂,從你疲憊的身影裡,從你矛盾的眼神裡俺早就看出來了!何必呢?一個女人家連個孩子都來不及要,拼命地向上抓撓,你抓撓到啥時候才醒悟啊?」 麥蘭子啞口無言了。麥翎子的這句話罵到她心裡去了,她心中感到特別的疼痛。請問自己:你有了地位,有了權力,可是你快樂嗎?麥蘭子並不快樂。好多與民對立的事情,還讓她膽戰心驚。妹妹看出了她內心的矛盾,內心的痛苦。「快樂」這個詞在她看來是簡單清楚的,可是,惟其簡單清楚,她反倒猶豫不定,反而得不著,她常常給自己解釋說,這是一個成功女性必然付出的代價!後來一想,並不人性化。這種複雜的現象總不能有這樣簡單而可怕的解釋吧? 沉默了三分鐘。 麥蘭子沒有料到妹妹對她這樣殘酷。當她碰到妹妹烏黑的眼睛時,心中感到特別的疼痛。這種感覺過去一直沒有過。她生她的氣了。但是,忽然間她聽到一陣衣襟窸窣聲,又聽見突然出現的壓抑的哭泣聲。緊接著就有一雙手伸過來摟住她的脖子:「姐姐——」麥翎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麥蘭子緊緊地摟住了妹妹。 「姐,都是俺不好,俺不說了——」麥翎子低聲啜泣著。 麥蘭子哭了:「翎子,你長大了!長大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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