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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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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上午十點左右,麥蘭子去了二雄的家。二雄家是三間大瓦房,門樓子很高,白紙門糊得挺新鮮,門板上糊著七奶奶的門神鍾馗和魏征。門楣上剛剛貼上紅對聯,一條長長的紅綢布在門口悠悠擺動。院裡搭了葦席蓋頂的臨時灶房,大人小孩鬧鬧嚷嚷很有氣氛。麥蘭子時常碰著熟人,有人喊:「蘭子,咱雪蓮灣的女鄉長啊!」麥蘭子隨意應著,目光尋著疙瘩爺。沒有鷂鷹,也沒見著疙瘩爺。疙瘩爺來過,又躲出去了,後來一直沒有露面兒。麥蘭子猜想,爺爺見到滿院子歡蹦亂跳的人肯定心煩。他說過特別喜歡看人躺倒的姿式。麥蘭子走到二雄媳婦跟前問:「俺爺爺怎麼還沒來呀?」二雄媳婦有些不悅地說:「二雄說你爺爺在村口收舊網去了。」麥蘭子便悄然走開了。 麥蘭子看看手錶,正是漁船歇潮兒的時候,就獨自去村口碼頭了。走上老河口,就覺一股泥腥氣撲面而來。遠遠地,麥蘭子看見疙瘩爺孤獨地坐在一塊泥崗上吸煙。他的身邊堆著一團舊漁網。還不到吃午飯的鐘點,他是不會回家的,到這裡躲清靜,眯著眼睛熬這段最沒意思的時光。過去他出海,總是在這塊地墊歇腳的。今天疙瘩爺往這塊地墊一站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人們圍繞著「慈善」公司的話題問這問那,但都離不開死人啊錢啊,問幾句便十分恭敬地躲開了。疙瘩爺很得意,忍不住抿著嘴笑。麥蘭子發現疙瘩爺那件髒兮兮的汗衫的一隻袖子從背上滑下來,掉在網上。 麥蘭子悄悄來到他身後,都明白了。老河口土坡下的一塊空地,有幾個村婦正在補網。她們頭戴著十分鮮豔的花頭巾。旁邊的兩棵槐樹之間栓著一張舊網,不知是哪位村婦的孩子悠在網上熟睡。看不見孩子的小臉蛋,孩子的腦袋被一頂草帽遮蓋著。麥蘭子發現疙瘩爺的目光注視那孩子已經好久了。婦女和行人沒有發覺。 麥蘭子的心猛然一震,浸出一股怪味兒。麥蘭子料想,網和安睡的孩子在爺爺眼裡肯定是怪異的,多了一重聯想。其中的實質是什麼,麥蘭子目前還無法講出來。只覺得眼前的爺爺有點讓她反感。麥蘭子站了一會兒,沒好氣地叫了一聲:「爺——」疙瘩爺扭過頭,掐滅手中的煙頭說:「哦,是你呀,你咋沒上班啊?」麥蘭子說:「今天我休假,我到二雄家找您,二雄媳婦說您來老河口收購舊網了。」疙瘩爺呵呵地笑兩聲,喉嚨仿佛呼嚕呼嚕地響:「是哩,這幾天魚網不夠用了。」麥蘭子心一沉,不夠用就是淹死人太多了。她望著爺爺的身體,看見他的內臟還是那麼透明。骨頭、腸子、肝、胃和肺有清晰可見。她說:「俺有樣東西給你,算我給您的禮物。」麥蘭子說著將煙斗遞給疙瘩爺。疙瘩爺接過煙斗細細端詳了一陣,眼睛亮了:「這是大雄讓你給俺的,對不?」麥蘭子點頭笑了:「是他同意給你的。」疙瘩爺笑了笑,將煙斗往鞋底敲打幾下,放在嘴邊吹吹,塞上老煙葉子,點燃,放在嘴邊極有滋味地咂吧一下。這時偏近正午了,麥蘭子問疙瘩爺:「二雄的孩子過滿月,您是不是來一段家庭皮影戲呢?」疙瘩爺咂吧著煙斗說:「是啊,都安排好了,來一段兒樂和樂和,不過那得晚上才能演啊!」老河口漲潮了,漁船慢慢顛來。疙瘩爺站起身,「呔」了一聲,將一張舊網抖得啷啷直響。老頭的腳下搖著一條黑沉沉的影子。 雪蓮灣的夜晚很涼爽,就是蚊蟲多了些。天黑不久,麥蘭子就去了二雄的家。麥蘭子趕到二雄家時院子裡有了好多人。疙瘩爺來了,正忙著調大弦,見了麥蘭子就讓二雄媳婦給麥蘭子搬凳子,遞煙送茶的。麥蘭子悄悄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這時院中央堆了一團辣蓼草,由二雄點燃熏蚊蟲。煙順風飄過來,麥蘭子感到一股清香味。這時麥蘭子看見大雄和一些村民們都來了。疙瘩爺調完大弦,佝著腰走到大雄跟前:「大雄,你來啦?你的棗木煙斗俺可收下了。」大雄笑了笑。疙瘩爺呵呵地笑了,就去平房的玻璃窗子前佈置影兒人。玻璃窗子被二雄媳婦擦得鋥亮,今晚幕後耍影人的就是二雄了。二雄從村裡請了個村婦跟他主唱,疙瘩爺拉大弦,四喜配合打竹板,還有人幫著幕後拉線。雪蓮灣有好多人家喜歡唱皮影戲,富裕時唱,窮困時也唱過。他們比較拿手的有《挖歎溝》、《趕船勸佛教》、《送夫參軍》、《配婚記》等傳統節目。 麥蘭子朝眾人報告說:「今晚的曲目是《趕船勸佛教》。」疙瘩爺知道這是搞戰時期尖兵劇編排的節目,流傳下來了。疙瘩爺出海就愛吼幾嗓子《趕船勸佛教》。劇情大意是冀東渤海邊王少安夫婦信迷信參加了大佛教,不積極抗日,不斷花錢向大佛教買福,家境日益貧寒,經党的特派員勸說,夫婦覺醒離開大佛教,投入抗戰鬥爭。麥蘭子對這個劇情不感興趣,可很愛聽故鄉的皮影調子。很快就開始了,疙瘩爺的大弦幾乎將人心拉碎了。二雄的唱腔極為高亢。疙瘩爺眼皮疊合起來,拉弦時身心便陶醉過去,瘦長的身子一搖一擺的。特別是那雙斑竹節般的手臂,使麥蘭子聯想了到了「落魂天」。劇情推到高潮處,二雄雙手掐住脖子啞了聲唱,眾人一片喝彩。疙瘩爺搖頭咂舌地說:「沒勁兒,欠火候。」在間歇的當兒,他伸手捅了捅二雄,就將大弦讓給二雄:「你小子發聲太低。」他自己站起來雙手掐住脖子吼唱起來,音腔暗啞而雄厚,像吞了酒,熱辣辣的一直燒到人心底,將眾人的情緒引逗起來。麥蘭子看見疙瘩爺掐嗓唱戲的姿式很醜,顯得比門口的老樹還要蒼老。麥蘭子忽然想起疙瘩爺泥鋪懸掛的網,覺得他就在網裡唱戲,像在掙扎,像在發洩。一種複雜的情感湧上來,使麥蘭子心裡有些難受。 驢皮影人兒在窗前的燈光處不住地閃動。沉沉浮浮的就像芸芸眾生。麥蘭子忽然覺得影人浮在海面上,這麼多人擠在海裡尋找機會,撞上就撞上了,撞不上就自認倒黴,由上帝的手抻來扯去的,生的就生了,死的就死了,沒必要對人生過於悲哀或過於輕看。活著的人都要快樂,都要好好活。這一刻,麥蘭子忽然理解了爺爺,理解他為啥守著海?為啥撈屍體? 第二天很早,麥蘭子就爬起來,騎著自行車,去了海濱浴場。疙瘩爺打開泥鋪子的灰門,鷂鷹率先鑽出來。它不往空中飛而是親昵地落在了疙瘩爺的肩頭,接下去就扇動起自由的翅膀。疙瘩爺拿大掌撫摸著鷂鷹喉嚨裡咕咕叫著。麥蘭子看著人與鷹的親和無話可話,深深理解了雪蓮灣漁人為啥喜歡玩鷹。 這個時候,大魚來了。 自從大魚跟麥蘭子發生那次爭吵以後,大魚有幾天沒過來。即便過來見到麥蘭子,大魚很少說話。大魚跟麥蘭子道歉了,麥蘭子沒有原諒他。又經過兩次和解的談話,麥蘭子與大魚即使沒成為仇敵,至少兩人的關係變得生疏、隔膜而不能理解了。大魚卻顛兒顛兒地跑來找疙瘩爺下棋,下棋的時候,疙瘩爺便覺得他是個寶兒了,沒有大魚漫漫長夜怎麼打發呢?麥蘭子不會下棋,只能不動聲色地觀看。雖說看不懂走棋幾步,卻能感受到一老一小在棋盤上較心勁兒呢。疙瘩爺明顯著不行了,前三盤都輸了。大魚得意地吐舌頭。疙瘩爺沒意拉撒地提出著褲子去外撒尿,大魚趁勢湊麥蘭子跟前,十分解氣地罵了幾句疙瘩爺。麥蘭子弄不清他們面和心不和的緣由。因為疙瘩爺進屋來,大魚沒有跟麥蘭子深談,怕他一走嘴繼續說出對麥家人的壞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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