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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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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師,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隨著一天一天長大,手藝也很精到了。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爹總是諄諄告誡,黃家船同人一樣正。爹戴氊帽造船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爹的心野著呢,發誓黃家船一定要闖進白令海。那是從先人手裡傳下來的,過去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黃木匠都帶著。老人常年束著那條經布條子腰帶,帶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布條子,但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間習俗中,強調紅的作用,於是民俗中就有了一個明目:「偷紅」。灰烏烏的氊帽頭,風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著它。他藏上氊帽頭,帽檐兒裡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兒自己卷的喇叭筒煙。煙是土黃色的,燒紙裹的。天熱了,老人就將氊帽掛在白茬兒木板上,高高地晃蕩著。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兒子和徒弟們見了氊帽會說:「爹在呢!師傅呢!」於是他們的活兒就細了。在許多個平平常常的黃昏,黃木匠回到村口總是要默立一陣子,像是歇腳,又像是表示點什麼。老人頭頂灑滿霞輝的氊帽頭,就引來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黃大船師回來啦!」村人叫著,端出藍色花紋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紅腰帶和氊帽頭都找出來的時候,黃木匠發出啞啞的咳嗽聲,激動得心裡鼓鼓湧湧,老臉放出豪光來。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紅腰帶,又拿雞毛撣子掃去氊帽上的灰塵,就很莊嚴地戴在禿頂的頭上了,顫顫地顛出耳房。黃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門口的歪脖子老槐樹下,等著回來添墳的兒子們。秋熟的日子很緩。狗叫了兩聲,鑽了。豬又「嗷嗷」嚎起來,漫來一股發酵飼料的酸澀味兒,花母雞咯咯叫著在老人腳下鈷來鈷去。日光灑下來,透過被風搖動的樹傘,漏一地碎碎的影兒,老人眼迷離了,有點頭暈,慢慢扶著滿是癤疤的樹幹,坐下來。來來往往的村人,見黃木匠的樣子很想笑一笑,覺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兒的。 「黃木匠,又去造船呐?」 「不,去島上添墳!」黃木匠很虔誠地說。 「嘻嘻嘻,這念頭天都塌啦,還添墳呢,真好玩兒!」那人晃晃著走了,好像在嘲弄著老人日子的狼狽。 「呸!狗娘養的!」黃木匠雷公似的一臉怒容。看著老人冷了臉子,來往的村人再也沒人搭理他了。這世道,黃木匠覺得連罵句街也累得很。於是,老人悶下來,殺下腰,勾下頭,啥也不看啥也不說了。 黃木匠閉住眼,喘息陣陣發緊,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兩個兒子來:這二雜種不爭氣,大雜種一門心思想賺大錢。錢都把人逼瘋了! 「爹,你老進屋歇著吧!俺去添墳!」二雄推著車子站在門口。 黃木匠心涼了半截兒,愣眼問:「看見你哥啦?」 二雄怨氣十足地說:「你老就別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爺還忙。」黃木匠緩緩站起身來,歎一聲說;「二雄,帶上兩把揪,咱們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們走到村口,碰見了麥蘭子。 麥蘭子從一輛汽車裡走下來問:「爹,二雄,你們這是幹啥去啊?」 黃木匠望瞭望麥蘭子,沒有來得及張嘴,二雄搶先說:「昨夜祖墳被沖壞了,俺們這是去添墳。」 「大雄咋沒來?」麥蘭子問。 黃木匠歎道:「二雄叫他了,他說忙,忙就忙吧!」 麥蘭子想了想說:「那俺跟你們去!」 黃木匠心腔一熱,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你也忙啊!俺爺倆能行。」 「俺一定得去,就算替大雄盡孝。」麥蘭子說。 黃木匠感動了,眼眶立即紅了,淚水往裡聚著。老人慢慢把眼閉上,莊重地叮囑一句;「二雄,走你爺留下的脈線!記住啦?」 「記住啦。」二雄說。 黃木匠神神怪怪她喚道:「家脈血脈海脈,脈脈相通——」 之後,黃木匠不說話了,靜聽一種聲音。 天不開臉兒,焐雨呢。一連好幾天了,雨也不麻溜兒地飄下來,空氣粘粘糊糊的,將村裡村外的景景物物遮得慘淡醜陋。大雄從城裡辦事回來的時候,天就黑了。他在廠食堂裡吃飯時,廠裡同志反映,需要舊鋼板的用戶幾次來電催貨,逾期對方按合同罰款,而且公安局和鄉派出所的人對偷盜還沒查出眉目來。大雄吃不下飯了,怏快的,臉上很愁。查不出來,那些狗日的賊膽子就更壯了。 大雄悒怔怔地吸了一陣煙,問廠裡人:「保鹼公司的補償款項弄好了沒有?」廠裡人說:「弄好了,就等你見疙瘩爺了。」大雄站起身,臉色跟天氣一樣晦暗,說:「讓保險公司的兩位同志跟俺走!」他吃了半截子飯就去村裡了。大雄經直走到村裡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狠狠地敲起那口生了鏽的大鐘。他敲得狠重,像鉚船釘似的,小村裡立時充滿了哐哐當當的鬧響。兩位保險公司的同志不知道,疙瘩爺給村裡定了個規矩,一般事情都用「喇叭」,不是極特殊的事兒不能敲鐘,鐘聲一響,村裡就出大事了。 果然,街巷裡馬上就騷動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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