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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偷風不偷雨,現場一看,俺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大雄說著,非常吃力地走 下船來。江雪敏悄悄跟在他身後,輕輕地問:「報案麼?」 大雄沒有說話,臉色晦暗。走著走著,他伸開雙臂,張了個哈欠。涼涼的帶有泥腥味兒的海風灌避他喉嚨裡去了。日頭出來得很慢,淺淡的光暈塗在他的臉上。大雄臉上的晦氣很快就被不遠處蝦池子旁蕩來的海風拂去了。他站定,朝那邊望望,一片一片的蝦池都被風暴潮沖壞了。疙瘩爺陪著鄉里幹部視察災情。有的蝦農在跟疙瘩爺哭訴。大雄心裡一緊,臉色異常僵硬,沒有來由地笑了笑。江雪敏觀察著大雄的表情,一時摸不著頭腦,問:「人家遭了災,你還笑!」大雄胸有成竹地說:「俺會讓他們由哭變笑的!」她疑疑惑惑地望著他。黃大雄繼續說:「俺們拆船廠為全村的所有蝦農都上了保險,他們還不知道,老是對俺們的拆船廠說三道四,這回該嘗到甜頭兒啦!」她也笑了,輕輕地說:「你還不快去告訴他們?」大雄城府很深地說,「不,這不是時候,先讓他們哭個夠吧!」她笑著罵他:」你整個一個蔫損壞!」大雄嘿嘿地笑著。疙瘩爺扭頭問了問拆船廠的情況,大雄說:「沒問題,麥支書。」疙瘩爺扭頭繼續跟蝦農說話。大雄和江雪敏一路風快地走了。遠遠地,他們就看見工廠和前面的那塊空地了。空地的西側,就是黃木匠的造船場。大雄心裡一熱。他太熟悉這片土地了,造船拆船都在這塊地墊上折騰,顯然造船大勢已去,拆船方興未艾。潑了霞色的泥灘上的根根脈脈,他似乎都看得見。那裡疊印著他家幾代船師的足印。空氣裡充斥著的陌生的鐵銹味兒,沖走了蠻荒的鮮氣。 工廠的淩空出世,攪亂了漁人古樸沉靜的日子。它幾乎吸來了雪蓮灣許多姑娘小夥子們的魂兒。他們在這裡勞動,戀愛…… 大雄默默地看著,跟丟魂似的。來來往往下夜班的工人們與他撩肩而過,恭敬地朝他打招呼。他回應著,大步進廠,他朝被盜地點走去。他沿白色石灰線默默溜達一陣兒,問了問情況,就獨自回宿舍去了。他呆呆地斜靠在床上吸煙,似乎有一個破案計劃在他他心裡醞籌好了。門一響,二雄虎虎進來。他笑笑說:「二弟,有事麼?」他笑得憨態可掬。 二雄冷著臉子,氣哼哼地說:「大哥,是爹叫俺來找你的!俺先問你一句,這陣子你總也不回家,俺、爹還有嫂子在你眼裡是不是都死光啦?」 大雄倦倦的,臉色蠟黃,額頭冒汗了:「二雄,啥雞巴話,吃錯藥了啊?」 二雄沉著臉子看他:「第一,爹說了,你得常回家看看!」 「還有呢?」大雄問。 二雄說:「爹叫你回去添墳!」 大雄說:「第一件事兒,俺做不到,俺新上了『瑪麗娜號』貨輪,要搞遠洋運輸。至於添墳麼,俺在貨輪上累了一宿,廠裡又被盜,實在脫不開身。俺派個工人隨你去,替俺盡了孝心,行嗎?」 二雄火了:「你跟俺耍大老闆氣派呢?你回家自己跟爹說!」 「俺就讓你說!」大雄硬硬地說。 「俺想揍你!」二雄就要動手了。 大雄派頭十足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吼道:「在俺的工廠,不准你犯渾!你要是敢動手,俺照樣讓保安抓走你,你信不信?」 不知怎的,在關鍵時刻,大雄的威勢竟讓二雄發怵了。在哥的面前,他竟忽地感覺自己是個小角色。二雄忽地打了個轉兒,「呸!」一聲,摔了門,悻悻而去。 二雄氣哼哼地走出樓道口時,日頭爬高了。他夾在出出進進的工人中間,平常極了,沒人留意他。二雄想,這工廠辦公樓下的地基,過去曾是黃家造船豎旗杆的地方。變化真快啊,現在一點過去的模樣都沒有了。 二雄的眉心豎起幾道直直的棱子,伸著幹絲瓜似的脖子,狠狠唾了口:「呸!騎葫蘆過河充大蛋呢!」 第二十二章 紅腰帶 黃木匠翻廂倒櫃找兩樣東西:紅腰帶和毯帽頭。 那是從先人手裡傳下來的,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他都帶著。老人常年束著那條紅布條子腰帶,帶兒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的布條子。灰烏烏的氊帽頭,風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遠了,那時黃木匠還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鄉發大水,爹用獨輪車推著他跟隨族人逃荒。在這次迫不得已的大遷徒中,他們伴隨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們懵頭懵腦地走進冀東平原的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泊裡了。像遇了鬼打牆,老祖實在走不動了,這個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這麼完了麼?老祖不甘心呢。黃昏的時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著,周圍跪著三支兒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隨爹娘朝老祖跪著。他們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後一刻,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然而無論怎樣叩頭、磕拜和祈唱,老祖不也睜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臉像一團揉皺的火紙,十分清晰地顯出一條紅脹透熟的血脈,血脈風乾了似的繃緊。在夕陽落下的最後一刻,老祖緩緩伸出枯手從身邊的紙盒子裡拿出三個氊帽頭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間的被斷成三截的紅腰帶。老祖幹癟的嘴角蠕動了一會兒,族人們跪著,對天盟誓:從此以後,不管走到哪裡,凡有這兩樣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脈!發誓要一代一代傳下去,老祖一聲長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們大哭,匍伏在地,輪著去吻老祖血脈的印痕。黎明到來的時候,三支人奔三個方向去了。小柱子跟著爹娘,攜著吉祥的氊帽頭和紅腰帶,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蘆葦蕩裡,他們象野獸一樣瞎撞,獨輪車上僅有一把老鋸、一把鉋子和一頭板斧。昏天黑地紮掙了七天七夜,他們終於聽到潮音了。從此,他們這支兒就在雪蓮灣安營紮寨了。 造船!黃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蓮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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