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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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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雄歎一聲,罵:「日他奶奶,船都稀了,還掙個鳥錢!」 黃木匠癡眉呆眼地愣住了。他的臉色灰灰的,像是臉皮被人撕了去。攬不到大活,還不如守海心裡清靜。他慢慢跌坐在泥崗上拴錨繩的木橛上,木橛也潮潮的。桅燈歪在老人腳下。老人將煙斗伸進煙口袋裡摳著,裝滿煙鍋叼嘴裡發狠地猛吸一口,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啥也不想看,——嘴裡嘟囔著:「你哥那吃人飯不屙人屎的混犢子,都是他鼓動著造船!船廠開了,他又沒影兒啦!非要搞啥拆船廠!有他小子哭的那天!」二雄望瞭望海說:「爹,俺就是不去拆船廠,您這兒沒活,俺可還回城裡打工了。」 黃木匠沒有吭聲。他走到一艘倒扣著的木船上坐下來,殺下腰勾下頭,啥也不看。老人閉住眼,黑紅的老臉上默著一團神聖的慈祥。本來該是擰出花來的風光日子,咋就這麼彆扭呢?人們瘋了,世道變了,海也琢磨不透了。黃木匠一想起造船就激動,可是眼下沒這個景了。因為海壞了,近海沒有魚蟹了,木船的市場就不行了。跟他學造船的兩個兒子,大雄和二雄也都另謀生路了! 這時的西北天呼啦啦扯來一塊墨雲,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野灘像是沉進三更天。天也不遂人願,年景怕指望不上了。黃木匠最初是喜歡大兒子大雄的,在他身上沒少花心血。老人承認大雄的造船手藝遠遠超過老子了。大雄超過老子的不僅僅是木匠活,而且大雄的闖海技藝,是黃木匠一輩子都學不來的。不知為啥,那狗雜種惑了本性,飄飄然入了邪門。在媳婦麥蘭子進了鄉政府之後,自己也不安分了,由麥蘭子搭橋牽線,當上了拆船廠廠長,與村裡聯營,成了村辦企業。眼看著造船廠沒了幫手,還是二雄心疼爹,從城裡回來了,跟爹幹些零散的木匠活兒。黃木匠是放不下老臉去攬活。二雄在沿線漁村攬來了活他就去幹。造了一輩子船了,黃木匠不少錢花,滿可以海吃海喝,優哉悠哉打發日子了。都七十多歲的人了,死了還能帶了去?就這輕賤勞頓命,不造黃家船他心裡就難受。看著爹的樣子,二雄說:「爹,你老別這樣!活兒還是有的……」 黃木匠緩緩抬了頭:「啥活兒?是造船吧?」 二雄嘿嘿笑著,沒回嘴,一時竟忠厚起來。 黃木匠似乎從兒子的傻樣上尋到了自信的依據,急赤白臉地追問: 「快說,你個兔崽子,逗你爹來啦?」 二雄吭哧半天說: 「不是造船,是……咱村老曹家造一口棺材……」 「造棺材?不幹,不體面!」黃木匠沒有精神兒。 「爹,啥體面不體面,賺錢就行唄!」二雄說。 「混帳,丟俺黃家的臉!」黃木匠早喘成一處了。 「哢啦」一個響雷,在頭頂嘭嘭炸開,沉悶的老灘就變得不安分了。黃木匠頗懂一些天象,有雨,夜裡還將卷一回大潮。老人在麻麻疙疙的黑泥灘上走了一陣兒,忽地想起什麼事來,就收了腳,扭頭喊二雄。二雄顛兒顛兒地緊跟上來,黃木匠一臉晦氣,罵了一句:「你哥那混犢子,又……唉!」老人說了半截兒話,又將那股怨氣吞回肚裡,湧到腸子裡的咕咕聲也能聽到,二雄追問:「爹,俺哥又咋啦?」黃木匠歎一聲,嘴角癟了又癟說:「那雜種,專門跟俺作對,要操持啥拆船場,還配了個城裡的女秘書!弄得麥蘭子跟他吵架,咱黃家的臉,都讓他狗日的丟盡啦!」二雄頓時黑了臉相,罵一句:「官不大,僚不小,他要敢對不住蘭子大嫂,看俺撇不爛他!」他呼呼踹粗氣。黃木匠扭頭朝老河口的海塌子悵帳張望一陣兒,說:「蘭子是咱黃家的好媳婦,好強啊!沒有老麥家給咱托著,咱黃家在雪蓮灣能有今天的威風?」二雄聽著點頭。黃木匠說:「天不好,咱們回家吧!」二雄省過神兒來,想著媳婦葛翠花還找他有事,就跟著爹走了。 滿天的豆兒雨下野了。 黃木匠回到自家大瓦房,他不住正房,寧可讓寬敞明亮的房間空著,還住那間殘破的小耳房裡。他說:「還是住俺那柴門草戶舒服。」「柴門草戶」與高門大戶、朱門彤扉相反襯的。這是社會等級的標誌,是貧賤者的標誌。這樣的門臉,不起樓,不列戟,門左無閥,門右無閱,平頭百姓以此為居,以此為樂。比如在《晉書儒林傳》裡面,就有這樣的記載:「清貞守道,抗志柴門」。柴門,被做為一種符號,代表著品行情操,高風亮節。黃木匠就有這樣高尚的品行。 黃木匠換去精濕的衣服,勾腰撅腚地抱來幹葦草,蹲在灶台旁煮小米粥。這時候,就依稀聽見海上起潮了,老臉就陰住,從窗裡探出頭去,愣是呆傻了似的朝遠海好一陣張望。吞天吞地的大潮整整吼了一宿。黃木匠一宿沒合眼皮,擰著眉頭子,心小把兒攥著,不動聲色地聽潮兒。有年頭兒了,一鬧大潮老人就怕祖上老墳連鍋端去。黃家老墳的榮耀說頭多了,不僅僅是墳哩。天一擦亮兒,老人就跟賊攆似的,慌慌失失去地去西海灘上看墳。潮是退了,遠遠瞧見墳頭被皎了個黑洞洞的豁子。唉,這鬼日子又犯啥忌了?擠兌出五花八門的邪路事,活活叫人不安生。他急三火四去了村東頭的二雄家。「二雄,二雄!你給俺出來!」 二雄像頭倦驢,懶洋洋地蹭出門來,邊穿襖邊嘟囔:「爹,你老又是犯啥神經啊?」 「祖墳叫潮沖塌啦,咱得添墳去!」 「這不,又趕亂!空墳頭有啥好添的?」 黃木匠火了,罵:「混帳,不准瞎咧咧!」 「行行行,俺不咧咧啦!你也別生氣,氣個好歹,俺去哪找人見人愛的老爹呀!」二雄打著長長的哈欠。黃木匠瞪他一眼: 「兔崽子,少給俺貧!去,叫你哥來!」 二雄強忍著一肚子的氣,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說: 「哎,人家大廠長牛×哄哄,能來添墳?」 「不來?他敢,俺撇不爛他!」 二雄仰臉打了個噴嚏,顛顛兒去了。 黃木匠歎了一聲,悻悻回了自己的柴門草戶。 注釋39:船王 半夜裡,風暴潮襲擊雪蓮灣的時候,大雄正在捧著一本《拆船工藝》的書看著。媳婦麥蘭子正在伏案寫一份材料。聽見風聲,聽見潮吼,麥蘭子就盯住大雄:「好像是風暴潮來了,你們廠裡沒啥事兒吧?」大雄臉上積滿厚厚的烏雲,披上衣服急煎煎跑下小樓,然後就急急上樓說:「蘭子,天不好,俺得去廠裡看看。」然後就下樓走了。到了拆船廠,大雄叫起保衛科和辦公室人員:「帶上盒子和苫布,都去碼頭!」別人問都問不及,忽忽湧湧奔海灘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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