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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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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你們麥家人一樣,你也看不起俺。」大魚用大膽的、響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說:「你們麥家人維護白紙門的態度,就像鷂鷹嗜血!鮮血讓人噁心,讓人討厭,然而鷹卻喜歡吃。你們麥家人口口聲聲給村人做貢獻,可是它的內幕是啥呢?你爺爺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滾冰王了,他用公款旅遊,你姐姐不顧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們麥家的勢力,打著開發的幌子,破壞著俺們雪蓮灣美麗的環境。當然了,雪蓮灣人對白紙門的崇拜,對它的敬仰,雖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內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魚,都有這樣的想法。鄉親們喜歡它,信仰白紙門,維護這種迷信,這都沒錯。錯就錯在,你們麥家人利用了鄉親們的這種心理,顯然從中獲取的力量。但是,卻沒有把這種力量用的該用的地方,在它的籠罩下,雪蓮灣更加專制,更加愚昧!」 「你胡說!胡說!白紙門不是俺們麥家的專利,雪蓮灣歷來就有。只不過是俺七奶奶給弄大了,社會對你不公,你對社會有看法,發洩在白紙門上合理嗎?」麥翎子對大魚的話驚訝了。她覺得不無道理,儘管大魚對她有恩,但是,她麥翎子畢竟是麥家人,絕不允許他侮辱麥家人。 大魚抬頭望瞭望天,覺得這裡太壓抑了,總想飛走,他多麼希望自己能像鷂鷹一樣長一雙翅膀飛離雪蓮灣啊!大魚忽然眼前一黑,說話的聲音忽然變軟了:「剛才俺說的氣話裡,傷害了一個無辜、讓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們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樣在觸怒滿心仁愛的七奶奶,俺們在怎樣褻瀆白紙門?俺的靈魂不敢面對白紙門,因為俺的靈魂裡有極其肮髒的東西!比如說,俺對待珍子,是多麼的無情、自私!比如,俺對待你們麥家祠堂,俺一把火燒了它。眼睜睜看著一個打工的外地民工頂了罪。俺為啥沒敢站出來?俺他媽懦弱啊!俺戰勝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魚了!你爺爺,你姐姐,還有該死的大雄,他們看不起俺是對的!認識了你麥翎子,原本想俺能夠得到拯救。誰知,俺錯了,俺認命了,俺永遠不能得到寬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種預感,整個雪蓮灣註定要滅亡的,滅亡!」大魚吼著,痛苦得難以忍受,竟用雙手抱著腦袋,想把它從肩頭拔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 「要滅亡,你自己去滅亡吧!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羅丹?你是尼采?你是托爾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見到你!」麥翎子使勁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魚一動沒動。這是他預料之中的。 走了幾步,麥翎子忽然停住腳,回望了大魚一眼,挺起胸脯,張開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著雪蓮灣的海風來平息憤怒。 黑暗中,大魚再一次鳥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擺在自己眼前的將是一場訣別。他與麥翎子的訣別! 第二天上午,日頭升到房頂了,房頂的紅雀漸漸稠密起來,滿眼一片碎紅。麥翎子看見姐夫大雄來了,大雄給麥翎子塞了一個紅包:「這是一萬塊錢,你姐俺倆的一點心意,留著到學校用吧!」麥翎子接了錢,道了謝。大雄繼續說:「翎子,好好學,你姐夫的拆船廠急需人才啊!將來回來給俺們挑大樑!」麥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說:「俺既然走出去了,還回來嗎?」她背起行李和大書包就往外走。麥蘭子和七奶奶回來了。麥蘭子讓大雄的汽車送麥翎子去汽車站。大雄嗯了一聲站起來。麥翎子摟著七奶奶親了又親,眼裡終於潮濕起來:「奶奶,祝您長壽啊!」七奶奶笑著點頭,雙手抓著麥翎子的肩膀:「讓奶奶再瞧瞧。」麥翎子甜甜地笑了。麥蘭子想了想說:「不早了,大雄送你去縣城火車站吧,那裡有發鄭州的火車。」麥翎子說:「好啊!再見姐姐!不,再見麥鄉長!」麥蘭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裡,常給家裡打電話。」麥翎子應了一聲,上了姐夫大雄的別克汽車。 汽車緩緩駛離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間,麥翎子透過朦朧的淚眼,望見海灘上織網的村姑,她們的花頭巾在輕風中彎曲顫動,淌著汗水的胳膊在晃動。她還瞥見了白蘑菇似的小書屋,永遠叫她動情和依戀的雪蓮灣啊!她心腔一熱,眼淚就下來了。「大魚哥啊,你幹啥呢?儘管發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應該好好感激你哩!俺麥翎子走後,你應該振作起來,你應該得到幸福!」麥翎子心裡默默說著。人這一生,終究要路過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記了,有些,卻被刻進骨頭裡了。大魚恐怕就屬後者吧? 其實,此時此刻,大魚默默地追蹤著麥翎子的身影,躲在黃木匠的泥鋪外偷偷向村路張望著—— 快到縣城的時候,天都黑下來,快到火車站,大雄的手機響了,是合作夥伴白劍雄打來的。大雄說:「翎子,俺有急事。把你放到車站姐夫就不陪你了。」麥翎子背起行李毫不猶豫地下了車,走到汽車如流的街道上,麥翎子發覺自己有一種從沒有過的輕鬆,夜色漸漸濃稠起來,夜風將麥翎子的長髮高高吹揚起來。不遠處,城市的燈影塗抹出濃濃的韻味,城市的噪聲又在夜光的攪拌中浮起,五花八門的商店、飯店、髮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麥翎子眼前來了。她眼睛一熱。 麥翎子雙唇顫動。可城市聽不見她傾訴。 其實,麥翎子要去的那個城市還很遙遠,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可是,麥翎子是從雪蓮灣來的,漁民的後代,漁民從不把遙遠看成遙遠…… 第二十一章 柴門草戶 禁捕期還沒來,船就稀了。 天將黑未黑,坦坦蕩蕩的雪蓮灣潤著無邊的黛藍。嗨唷嗨唷的攏船號子悠悠不絕,纏得懶懶的紅日頭在遠灘上一滾一滾的。日光在水波裡一陣陣彎曲、模糊,最後在遙遠悠長的鈍吼聲裡懨懨跌落下去了。於是,天就黑定了。逼出一溜兒桅燈幽幽地睜了眼。黃木匠勾著老腰,顫索索提一盞桅燈,在泥崗子上站了很久了。吼風了,風頭子趕寸勁兒撲打得老人兩眼生疼。 海風陣陣,褐灰色老濁的浪頭子鳴鳴濺濺邪法兒地湧。霧濃濃的,抓來撓去也翻不出啥個花樣來,粘在黃木匠周圍撲臉兒地折騰。透過桅燈洇出的一扇光團,他切切地盯住遠海。遠海蒼灰,看不真切。海流像臍帶似的在他眼前飄飄悠悠忽隱忽現,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黃木匠混濁了的目光一截一截探遠,漸漸就影影綽綽地瞧見了西海灘明晃晃的燈塔和一座座的老墳。墳頂漸漸塌陷,細看,恍惚就是拋了錨的大船,老人將桅燈舉過頭頂,劃一道亮線,牽著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走遠。他呆定定朝大船墳好一陣子張望,很沉地歎口氣。他總覺著要出啥事。灘上人都散盡,顯得啞靜了。 驢槽子模樣的舢板船搖來了。 「二雄,二雄!」黃木匠眼眶子抖抖地叫起來。兒子二雄的驢槽子船一拱一拱地攏灘了,像被浪頭咬癟了,飄忽的劃水聲泣泣訴訴地拂來。小船頂了灘,露出二雄青光光的葫蘆頭。二雄一撅一撅地收拾好木匠家什,放出那露風跑氣的破鑼嗓兒; 「爹,您捂迷三道的幹啥來啦?」 黃木匠黑下臉:「攬住造船的大活兒啦?」 「攬個屁,人家不認咱黃家船!」 「零散活兒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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