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白紙門 >  上一頁    下一頁
七七


  春天的雨水沖洗村裡村外的萬物,使書屋的牆壁漸漸發白變厭。最終顯示出泥牆的原有本色,敞發出清澀的泥土氣味。麥翎子坐在大魚書屋門口,書屋的門上糊上了白紙,還貼著一張七奶奶剪的「穆桂英」門神像。坐在那裡,麥翎子能望見老河口東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灘上深深的泥岬裡汪著水好像藏著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魚坐在書屋門口的一把椅子上,也陪麥翎子朝老河口張望。不知為啥,大魚今天換了新衣裳,板板楞愣,像相親似地,他半個身子探出門口,不一會兒嶄新的藍上衣就被雨水打濕了。麥翎子收回目光,望著大魚一張一張的鼻孔說:「大魚哥,沒見外面下雨麼!」大魚感激地望麥翎子一眼,沒言語,掏出一支煙來吸。他吸煙很深,兩腮內縮,絲絲縷縷吸進丹田去。菊子不在場,麥翎子不敢看大魚的眼睛,看了他的藍眼睛,她渾身就打寒噤。

  麥翎子來書屋大半天了,除了看書,就抬頭看老河口落雨。鄰室打檯球的劈啪聲傳了過來。麥翎子不知道大魚找她有啥事。麥翎子來了,大魚又遲遲不開口,只是點點滴滴看她。大魚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這樣相像的人?麥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兒都像珍子,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像。自從見到麥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見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子的轉世嗎?

  麥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進去。生活為啥給她挖出那麼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聲,讓麥翎子感到親切。慢慢地,麥翎子就不理會大魚了,十分悠閒地翻弄書架裡的書。大魚吸完一支煙,臉上豪氣頓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裡運籌好了。大魚說:「翎子,你過來。」麥翎子捧著一本《讀者》緩緩走至大魚跟前,心裡想,大魚啊大魚,你千萬別強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魚微笑著說:「翎子,俺想吃你親手做的醉蟹。能滿足你大魚哥的要求麼?」麥翎子舒了一口氣說:「那現成,明天就給你做。」麥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來,他叫自己來絕不僅僅是談醉蟹。

  大魚笑了一下,一副極卑賤的苦笑,眼睛裡散發著冷氣。忽然,他猛地朝麥翎子跟前湊了湊,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麥翎子的手,呼吸急促地說:「珍子!」麥翎子並不知道珍子是誰?她一陣慌亂,手裡的《讀者》嘩啦一聲掉地上了。

  大魚亂了性子,他的手勁真大,像手銬死死地扣住了麥翎子的手腕子。「大魚哥,你要幹啥?」麥翎子當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脹,不住地哆嗦起來。大魚渾身顫抖著,雙手緊緊地攥著麥翎子的胳膊。大魚的這雙手比他的藍眼睛更可怕。

  麥翎子的臉變借煞白,急切地說:「大魚哥,請你放尊重些,你放開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魚終於放開了手,額頭淌了汗,他乞乞縮縮地說:「翎子,別誤解俺,俺剛才看錯人了,俺把你當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誰?」麥翎子躲避著他的眼神問。大魚沒有正面回答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慢慢才恢復了常態。大魚說:「翎子,俺的好妹妹,求你答應俺一件事。」麥翎子噢了一聲,臉色依然陰沉:「說吧,只要俺能做的就成。」說話時,麥翎子翩然一轉身將手背了過去。大魚忽然尖聲尖氣地笑了:「你這孩子真逗。」然後他不情願地欠欠身說:「翎子,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嗎?」麥蘭子愣著不語。大魚哈哈一笑:「是求你趕緊回學校複課!你老這樣沒著沒落的,非誤了前程不可!」他噴著很濃的鼻息,渾身透一股漚餿氣。麥翎子啞然失笑了,去複課好像不是你該求俺的事。大魚愣了一下,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來說:「這是兩萬塊錢,是俺的書屋掙的,送給你,當做你的助學金吧!」麥翎子的身子僵了樣地呆住。這種頗為驚喜的尷尬局面,對麥翎子來說是始料莫及的。麥翎子連連推脫著,支吾道:「大魚哥,不,俺不要這錢,謝謝你了大魚哥!」大魚瞪得大大的眼睛閃出駭光,唯恐麥翎子眨眼之間從他眼前跑掉。

  大魚又要抓麥翎子的手,麥翎子退了一步躲開了。

  麥翎子倒背著手,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裡說:「這是你的血汗錢,俺說啥也不能拿。」大魚洞開心意地說:「翎子,你懷疑俺的誠意麼?你擔心俺大魚會在你身上有所圖麼?老實告訴你,這筆錢原是給一個人治病的,這個人死了,所以這錢就沒用了。」大魚說著眼睛就汪了淚。

  麥翎子跟著傷感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訥訥地問:「啊,是這樣?這個人是誰?能讓俺知道嗎?」大魚終於把他跟珍子的故事說了。麥翎子聽直了眼睛,眼淚流了一臉,俺的天神哩,為啥總是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呢?雪蓮灣也有這樣的愛情絕唱啊!又想回來,既然大雄真的愛過,就不會追求自己了。

  過了一會兒,大魚淡淡地說:「俺留著這筆錢,是想捐給希望工程的,俺自從見了你,俺就改變了主意,給了你,讓你上學,正對路子。因為你長得像珍子,俺覺得……你跟麥家人不一樣,你將來有大出息!」麥翎子使勁搖著肩上的腦袋說:「你看走眼了,俺沒有你說的那麼優秀哩!」大魚連連說:「俺雖說不像你爹老漂子,不是海眼,可俺也經過大風大浪了,俺看人從沒走過眼!」大魚的臉在麥翎子的視線裡晶晶瑩瑩地顫動。麥翎子說:「大魚哥,你的情義,俺麥翎子領了,錢還是你自己留著吧,你賺點錢不易哩。別老想著捐這個給那個的。你得成家過日子啊!雖說珍子姐沒了,可你也要想開點,還得往前奔啊!」大魚感激地望著麥翎子,麥翎子輕輕垂下了頭。大魚將裝錢的紙包托在左手掌上,懨懨地垂著腦袋自語:「唉,人就是賤東西,想要這錢的,俺不給,俺想給的,人家又不要。那就留著吧!」隨後他就望著書架愣神。麥翎子強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說:「大魚哥,今天俺才真正瞭解了你。」大魚沉默不語,呼出的熱氣暖化著潮濕陰涼的小書屋。靜佇良久,麥翎子甚至能聽到大魚怦怦心跳的聲音。麥翎子呆不安穩了,總是胡想一氣。大魚的牙齒嘬得絲絲響,說:「翎子,好妹妹,聽哥這一回,算俺借你給的,等你大學畢業掙了錢,再還俺,這樣總行吧?」麥翎子淡淡地擺擺手說:「大魚哥,別提這事兒啦,別把俺逼出病來!再逼俺,俺可就再也不登你這門檻兒啦!」大魚歎一聲,徹底怯場了,蔫蔫兒收起錢來。趁大魚犯呆的空兒,麥翎子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兩腿就是不聽使喚。不管咋說,煩人的大魚今日添了某種魅力,給麥翎子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種盲目、無所適從的興奮。

  麥翎子直把話問到大魚臉上:「大魚哥,開書屋挺來錢麼?」大魚說:「就圖書而言,單賣單租賺項不大,俺這裡是中轉站,兼營批發,海上來的書都要經俺過手,往海上去的書呢,俺也過手!」麥翎子笑說:「大魚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來呢。」大魚這時倒牛氣了,說:「蛇有蛇道鼠有鼠路,這年頭幹啥都賺錢。」大魚的眼睛亮起來:「搞書、做書商的學問大著哩,而且超凡脫俗,職業高雅。」麥翎子知道大魚在引她上套兒呢。麥翎子的好奇心竟然被強烈地引逗起來,說:「大魚哥,你看,俺能搞書嗎?」大魚露出一臉的歡喜說:「能,而且俺保你儘快賺到錢!你就屈屈才,先跟俺大魚幹吧,等將來翅膀硬了,你再獨挑一攤兒。咋樣?」麥翎子笑笑說:「好,倒是好,可是俺哪兒是做買賣的料兒?」

  「試試唄。」大魚說:「俺當哥的,絕不虧待你,不出仨個月你就會走進教室,腰裡揣著硬鋼鋼的票子上學是啥感覺?」大魚神采飛揚,帶著深厚的情分。

  麥翎子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說破就淺了薄了。麥翎子說:「希望俺們合作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俺要靠自已的能力!你答應俺了,俺才來跟你賣書。」大魚連連點頭。形式急轉直下,大魚終於得到麥翎子的應允,他很快樂,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那種快樂。麥翎子脆脆地應一聲,滿臉燦爛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