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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犯人村是一個奇特而神秘的村莊。由勞改釋放犯自願組成的村子,是司法部門寄予厚望的試點。好多不願意回家的犯人,都可以在這裡生活。村長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鄉政府和勞改隊共管。一切都是新的,無章可循,所以村長的人選極為重要。村長的官兒雖不大,但對大魚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天大機會。官不是馬上就當的,大魚是牽頭負責人,試用一段考驗。大魚知道領導們是向著自己,客氣幾句就答應了。秦科長又把大魚領進自己的辦公室說:「大魚,你是俺推薦上去的,日後犯人村的具體工作也由我代管!別的話,俺啥也不說啦!就囑咐你一點,你要經得住考驗!不能讓俺和信任的領導坐蠟!懂嗎?」大魚憨頭憨腦地點頭答應。秦科長拿很複雜的目光在大魚臉上糾纏好久,又說:「大魚,人這一輩子好運不常有,有了就別放過去!我擔心一樣,現在對你已有了說法了。我相信你,瞭解你,可並不是哪位領導都這樣。你一定要好自為之,千萬千萬!」他的臉相極平淡,表情也平平卻在平淡中鎮住了大魚。大魚心尖顫了一下子,訥訥問:「秦科長,你說對俺說法指的啥?」秦科長說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大魚心裡如「嘩」地散了把紮人的蒺藜,腦袋「轟」地一響,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軲轆那套說詞神神鬼鬼地張揚出來呢?他隱隱地生出一股懼怕。

  大魚怕過誰呀?可是,這次他怕了。

  大魚怔了一會兒,就風風火火走出勞改隊大樓。天色灰烏烏的,就要黑了臉相。大魚搭上運鹽船回到老河口時,天就黑了。他糊裡糊塗地登上了攔潮大壩。大壩黑蟒似地彎彎曲曲往暗處鑽去,濕潤的海風吹來吹去,壩下蕩著十分狂烈的潮音。不遠處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閃閃的漁火,「嗨唷嗨唷」的攏灘號子相撞又跌落海裡。一群落在壩上的海鳥福大魚「咚咚」的腳步聲驚擾,紛亂地拍打著翅膀鑽進夜空。大魚忽然有種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邊走去了。

  遠遠地大魚忽然瞧見他闖豁口的地方晃動著兩高一矮的人影。三個人鼓搗著什麼,就跪在堤壩上了。一篷火紙點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躥,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嚶嚶的哭泣聲就象一架木制紡車不停地搖動。大魚緊走幾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軲轆和石鎖在為老包頭燒火紙呢。冥冥暮色悄然籠罩著十裡長堤,女人假眉假勢地哭聲使大魚渾身起雞皮疙瘩。大魚猛然想起她們是為老包頭過「七天」呢。雪蓮灣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燒火紙哭一番。大魚覺得花軲轆哭相挺好笑,就不動聲色地躲在暗處瞧著。

  珍子的臉被火映紅,臉上沒擠出一滴淚,只是裝裝樣子。花軲轆卻哭得豪情滿懷:「他大伯呀你死的好冤呀你的錢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臉的勾搭野漢子呀呀呀吃了獨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閻羅殿呆在陰曹地府裡也要追她們的魂啊啊啊……」儘管她故意咬字吐詞含糊不清,大魚還是聽出來了。騷貨,還在為錢咬仗呢!他心裡罵。石鎖跪在堤上覺得挺好玩,沒哭,而戲耍似的拿一樹棍在火紙堆裡撥撥挑挑。花軲轆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靈蓋罵道:「沒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鎖哇地一聲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軲轆是罵給她聽的,她就把哭聲弄響一些。過了一會兒,火紙燒光了,留下一片寂黑。她們三個都站起來下了大堤走了。大魚看見珍子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他總想喊她,幾次努力,又都縮回去了。大魚甕一樣蹲在大堤上朝珍子她們走過的小咱張望了很久。他在心裡等待她又在行動上抗拒她。她不曉得是啥玩藝在作祟,莫名生出懼怕來。老包頭在地時候他啥也沒怕過,他死了反到怕起來。他想把握自己。把握愛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來就是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擺出一副半癡半癲的樣子在「豁口」的地方來回溜達。豁口改變了他的地位和命運。有了地位,人立時就變得體面了。日子就是這般熬人,許多事,不喜歡,反感,違心,怕,還得應付下去,多年媳婦熬成婆。他心裡又覺得挺寬慰。

  過了好長時間,大魚站起身走了,

  大魚的腳步聲在海灘上脆脆地響著。他來到小泥鋪時,老河口的船已鋪鋪排排地擠滿了。自從老包頭死了老船被毀,他依舊沒回家,就住在小泥鋪裡。大魚的被褥都在豁口裡泡湯了,現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大魚撞開泥鋪的門,一頭栽進黑洞洞的屋子裡,沒去點蟹燈,而是斜斜著身子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記了很多少不該忘記的事情,又憶起了許多不該想起的事情。他悶悶地躺著,一支一支抽悶煙,心中湧起一陣悲愴。

  「這泥鋪誰住呢?」

  「大魚那狗日的!」

  「俺可聽說那小子早就跟老包頭媳婦珍子有勾搭!」

  「可不,聽說沒幾天就該結婚嘍!」

  「老包頭真會騰地方呀!」

  「騰地方?你懂個蛋!」

  「咋著?」

  「哼,大魚那小子一箭雙雕啦!」

  「你是說……」

  「快別說啦,咱跟著瞎摻和啥?」

  「大魚不是那樣人吧?」

  「哼,勞改隊出來的傢伙有啥準兒!」

  大魚不斷聽到糟踏自己的話,很惱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間心裡有惡物泛起。他想沖出去將那些扯嘴的傢伙紛紛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長的囑咐,又很洩氣地塌了身架兒。小不忍則亂大謀呢。他又慢慢將心靜住。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的萬般好處,心便亂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魚偷偷轉到珍子的窗前,悵悵地,眷眷地凝視著珍子的倩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守候了很久,大魚才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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