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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老船被狂浪顛出老遠。幾隻海鷗在他們頭頂悽惶地叫著,天空一派濁黃。大魚探出頭長出一口氣,拽著老包頭頻頻遊動,海風將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遠處。大魚連拉帶拽地將滴裡噹啷的老包頭拖上船板,麻溜地塞進艙子。艙裡水漬漬的,老包頭跌得鼻青臉腫,撩開死青的眼皮看大魚一眼,就一歪頭,吐出一灘醃醃臢臢的臭水和沒能消化完的食物,熏人。大魚閃閃跌跌地撲進舵樓子。機器響了,老船一顛一顛駛向鹽島。

  黃霧繞來纏去,浪頭子互相擠壓,打著旋兒,大旋渦套著小旋渦,狂跳著,奔湧著,越來越急。大魚知道船在渦形的浪頭上行進,最要緊的是要看風勢,萬萬不能讓船打橫兒,船一打橫兒,一浪蓋住就會翻的。大魚既勇敢又乖巧地讓船劃出斜線,這樣才慢慢靠近了鹽島。船攏到鹽島凹岬裡,大魚水澇澇的身子象一攤爛泥撲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娘累稀啦!」歇了一陣子,他歪著腦袋看鹽島奇形怪狀的鹽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這是先人留下的海鹽,早已風化得鐵板一塊不能用了。小時候,大魚和另外兩個孩子跟隨疙瘩爺來過鹽島。大魚還帶回一個大鹽塊,水晶一樣透明。傳說人在鹽島呆上十天,回來就變成一個醃過的鹹人,吃飯從此不吃鹹菜。

  鹽島一片渾蒙,風吹在鹽垛上濺起一道道白煙。風頭子經鹽垛遮遮攔攔之後,吹到船上軟多了。但是船身依舊象驢打蹄一跳一跳的。大魚將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回艙裡,見老包頭仍舊癩蛤蟆似的躺在艙底板上,老臉如同刻了粗糙螺紋的樹根,幹黃幹黃的。大魚袖著手嘿嘿地笑了。老包頭知道大魚嘲弄他,一生氣喉嚨就癢了,連連咳起來,咳嗽的聲音十分難聽,痰音噝噝作響,最後一聲幾乎是聲嘶力竭了:「你……狗日的!」大魚不氣不惱,笑道:「別傲,大海不尿你!差點包腳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頭悶著嘴不搭聲。「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實你最疼這船,又不肯在俺前低頭!你狗眼看人低!」大魚說。老包頭二目圓睜:「你……」他的行徑被傭人窺透了,不免惶惶,兩腿象發瘟的雞一樣亂蹬。大魚見他沒了咒念,就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氣他。老包頭直杵杵地傻挺著,罵道:「沒大沒小啦?俺是船主,你給俺做飯去!」大魚歪著頭,一臉的輕蔑:「早飯是俺做的,這頓該輪到你啦!」老包頭急赤白臉地罵:「反啦?你個沒有改造好的傢伙!」大魚胸膛裡的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叫道:「咱他媽也是人啦!酒不醉心醉,活一天就得活出個人樣兒來!」老包頭第一回碰上大魚這樣撅他,口口聲聲一句話:「你胡來,俺扣你的工錢!」大魚擺出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的樣兒,沒深沒淺地說:「你還蒙在鼓裡哪!你個不會打鳴兒的老公雞!連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錢不給俺,怕是珍子不答應吧?」老包頭的心尖子被戳疼了,蝦著身子跳起來,仄仄歪歪撲向大魚吼道:「你個沒點燈日下的東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動她一指頭,俺跟你沒完!」大魚掄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頭的天靈蓋上,「撲」一聲,老包頭軟癱下來。大魚吼:「告訴你,咱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吧!回去,咱就魚走水鳥飛天兩清啦!你敢叼難珍子俺就……」老包頭嚇得連連退縮著:「你想怎麼樣?」大魚說:「珍子跟你離婚,俺帶她走!」老包頭絕望地舞著雙手,連連叫著:「不,不,不……」她努嚅著嘴巴,又仰頭呵羅呵羅弄出哭聲,兩行老淚下來了。大魚怪模怪樣地瞧他一眼,很開心。老包頭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大魚腳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給你開工錢,俺給你蓋一所房子,只要你放過珍子。俺老朽了,討個女人不易哩!」大魚的腦袋象觸電似的麻脹起來,定定心,他悶雷似的吼一句:「俺答應過珍子,俺得對得起她!誰也不能阻擋俺們的好日子!你說不動俺,你狗日的眼淚不值錢!」說完扭身走出艙子。他走路時雙腳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氣。

  老包頭怕啥有啥,戰戰兢兢的日子也攏不住了。就躲在艙裡娘們似的哀哀唏唏哭一場,聲音很低很淒,十分難聽。大魚立在呼啦呼啦抖動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頂天立地高大無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遠處,更加堅定和不可逆轉了。他倔倔地沖著大海吼了一句:「狗日的,日後有好戲看呐!」

  他們在鹽島窩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黃霧退去,老天依舊不開臉。老包頭聽天氣預報說兩天以後有風暴潮,就逼大魚馬上開船搶在風暴潮到來之前趕回去。大魚沒再頂嘴,十分乖順地駕船離開鹽島。他想珍子了,也便歸心似箭。開船之前,大魚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老酒。他在艙樓子裡耐不住憋悶,通身酒熱醺灸,敞開衣襟,兩片衣襟一掀一掀,亮著油漬漬的胸溝兒。老包頭皺著眉頭子吸悶煙,煙袋吸得噝噝有聲。他的腦袋象個空罎子,老臉上凝著一如既往的怨憤和萬事操勞的憂鬱。他不時瞟一眼舵樓裡大魚,就想將那狗日的腦殼敲碎。遺憾的是他沒這個能力,在海上,他還得依靠大魚,老包頭自顧自說:「奶奶的,忍啦!」

  大魚不急不躁穩穩當當地駕船。兩條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細微的聲響,嘴裡哼著野歌,火辣辣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悠遠的神往。日子久了,他與老包頭尿不到一壺裡,就乾脆帶上珍子跑吧,老娘死後,雪蓮灣已經沒有他什麼人了,寧早別晚,夜長夢多。一想女人,再長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蕩至黃昏,他們已遠遠地看見海岸線了。起風了,很硬的風頭子摧得大海盡在顫抖中,大浪翻著花樣湧向海堤。犬牙交錯的浪頭子,咬癟了海面上的萬物。嗡嗡的聲音從遠處蕩來。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風暴潮的氣息在黃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騷動了。一個神秘的聲音很快變成焦幹啞悶的雷聲,沉沉地滾來滾去。大魚嗅到了一股濃郁的風暴潮的氣息,賊風又將他粗重的喘息吹向大海。他探出腦袋,看見天空飛舞著各種海鳥。他手臂一掄,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聲音:「狗日的,風暴潮來啦!」

  老包頭早就被眼前的景兒嚇呆。他懼拍風暴潮,可它像是專門跟他做對似的提前撲來。他怕大魚慌了陣腳,半天不願承認這個可怕的現實,見大魚一語道破,他才驚驚駭駭地罵天了:「真他娘倒黴,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氣象預報有個屁准,純碎是他娘的大腿上號脈!」大魚沒理老包頭,但剛才悠閒的神態漸漸變得嚴峻起來,噗一聲,噴出嘴裡的煙頭。老包頭喊:「大魚,能攏灘麼?」大魚罵道:「這屁話管蛋用?前不著岸後不挨島的,往哪兒攏?只有闖狗日的!」老包頭慌手慌腳地朝舵樓子挪來:「今天的風暴潮邪性,俺看這回是凶多吉少啊。」

  風暴潮就是海嘯,雪蓮灣幾年少有。春天的雪蓮灣最容易逼來風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渾蒙一片了,「嘩嘩」的每一個大浪,拍在船舷上,總要激起幾丈高的水柱。海面好象整片團團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極象一個恐怖的潭。滿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紛紛如雨。老包頭渾身被澆個精濕,他哆哆嗦嗦甩著兩條短腿,朝艙子裡鑽。大魚朝他吼:「落帆,快他媽落帆啊!」話音沒落,船就顛進死路了,栽進旋渦了。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將船生生拽進去。船身打橫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頭聽見大魚吼了,試試探探不敢鑽出艙子,害怕跟闖黃龍潮似的甩進海裡。大魚火了,罵一句:「膽小鬼!」就滾出舵樓子,踉踉蹌蹌奔向雙桅。被海水浸濕的繩子滑溜溜的,解不開,老帆怎麼也落不下來。大魚喊:「快,快扔斧頭過來!」老包頭吃力地扔過太平斧。大魚抄過太平斧,「唰」地掄起來,老帆「噗噠噠」地掉下來了。帆一落,老船的處境好多了,大魚鬆口氣,哈腰跑回舵樓子。他駕船闖出一個旋渦,竭力將船體順過來。老船在瘋顛的海裡跌跌宕宕地跳躍。水簾子從四面八方砸來,使大魚不論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會感到水妖朝他獰笑。大魚不知道,老船是怎麼糊裡糊塗地卷到老河口東側的攔潮壩底下的。他探著水澇澇的腦袋,忽然被「轟」地一聲巨響驚呆了。

  他看見了,攔潮壩被賊爆爆的浪頭子撕開一個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著鑽出豁口,直瀉而下。他還瞧見豁口兩頭在「撲啦啦」地塌落破碎,轟轟隆隆的聲響驚心動魄,哪怕十裡外都能聽到。大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麼容易了。那樣下去,海水就會洗劫一切。河口東側的十幾個村莊、堿廠、鹽場、幾千畝蝦池子就會變成汪洋。他心窩裡憋出冷汗來了。他的腦袋裡打了個閃,就吼一了句:「奶奶的,闖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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