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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大魚闖海手藝高,老包頭唯獨跟他很少發脾氣。老包頭心裡明鏡兒似的,大魚因販私鹽蹲了兩年大獄,去年出了大獄。剛出獄的時候,大魚想回雪蓮灣,可是疙瘩爺不要他,疙瘩爺怎麼就黑上了他?他沒偷沒搶,僅僅是販私鹽啊!在販鹽的團夥裡,他是個從犯。大魚不回村還有一點原因,他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恥笑,特別害怕見到疙瘩爺。大魚無奈投奔了老包頭。老包頭更曉得這小子心勁兒盛,不好對付。老包頭得籠絡他,對他特殊地優待。當初就講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錢,在海上跟夥計們吃;到了岸上,就隨船主一起吃,抽空還得幫珍子弄弄蝦苗孵化池子。老包頭給大魚的活兒排得滿滿的,恨不得從骨子裡榨出油來。老包頭算計來算計去,就忽略了一條致命傷,珍子比大魚長兩歲,一來二去倆人親親熱熱有說有笑,冷丁打翻了老包頭摟在懷裡的醋罐子。老包頭對珍子好一頓教訓,管得她服服貼貼。他拿大魚沒辦法,恨他氣他又捨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顆搖錢樹。這小子在雪蓮灣敢跟大雄叫板,他還敢跟疙瘩爺攔截藻王。蝦群蟹群魚群走向都在他眼裡。大風裡,他硬是敢張羅著撒網,網網有貨。雜種,這世界在他手裡也太容易啦,啥號人都混碗飯吃!老包頭不服氣,其實嘴上不服氣心裡也得服。

  老包頭的一杆長煙袋探進暗處,煙袋鍋一紅一黑,噴香噴香。他在這條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風香十裡。他悶著頭,夥計們葷素夾雜的笑話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想著想著。他周身難受地躁動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兒,歎一聲「唉,快到家啦!」他的眼光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大魚聽見了老包頭美滋滋的一歎,就知道老鬼這會兒想回家幹啥。他厭惡老包頭,恨不得把他仍海裡喂王八,因為這會兒他也想珍子呢。他跟疙瘩爺守過海,剛剛到了找媳婦的年齡,又入了大獄。大獄裡都是清一色的和尚,想女人想得發瘋,他出獄後接觸的第一個女人就是珍子了。珍子臉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奶子碩碩的,腰肢柳柳的,嗓音甜甜的,隔老遠就能醉倒一溜兒男子漢。他覺得珍子不該是老包頭的女人,一船的漢子哪個不比那老鬼強?特別是當他瞧見珍子對老包頭還滿不錯的樣子,他心裡就酸。酸就酸點吧,能酸起來說明自己還是個男人。他總愛幹活時偷偷瞧珍子,遠遠的她就像一團火燒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與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來烤紅了她的臉。她從不表明什麼,默默地給他縫縫洗洗,沒人的時候,她與他說說笑笑忘記他曾是個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大魚賴模賴樣地問她為啥嫁個糟老頭子。她久久不語,眼忽地就濕了。他忙岔開話頭兒說珍子你遠天遠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裡難受忽然冒出一句違犯監規的話來:「你乾脆跟老東西離了回家吧。」她說她不敢。他沒話了。她說喜歡這個鬼地方。大魚聽不出個深淺來,瘟頭瘟腦地暗罵她見錢眼開。日子久了,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終於捅破了這層紙說:「你喜歡俺嗎?」珍子看他一眼,使勁搖了頭。大魚明白了:狗日的,等俺賺足了錢用八抬大轎把你抬進俺們雪蓮灣。於是他們倆的美日子活在盼望裡。珍子在他眼裡終日罩著清淩淩的仙氣,舉手投足都能撩起他十足的渴望。

  「點燈點燈,到家啦!」老包頭喊。

  大魚斜了老包頭一眼,一臉的輕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摟著的娘們遲遲早早是俺屋裡的!」舵輪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響。

  老船縮頭縮腦進了老河口,攏岸的船鋪鋪排排。已有好長一溜兒了。岸上人山人海鬧鬧嚷嚷,紛紛被攏岸漁船的鮮腥誘下來,將老包頭的船圍得嚴嚴實實,討價還價的漁販子們穿著大水靴咕嘰咕嘰踩上船來。

  老包頭將煙袋往腰裡一別,雙手插腰神神氣氣地站在船頭叫著:「都下去,都下去!誰讓你們上船的?真是哈叭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著乾瘦的長胳膊,將漁販子們轟下船去。他手裡更有硬貨,漁販子得求他。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著瘦瘦丁丁的麻杆身子到別的船上探聽海貨的價碼去了。船上的夥計們見老包頭不在沖大魚罵罵咧咧不住嘴:「這老鬼,八成是找娘們攪騷肉去了吧?」

  大魚噴出嘴裡的嚼成碎碴的幹魚骨:「呸!老東西才不會呢!鮮貨不賣個好價錢,他才不回家呢!」有個漢子罵:「狗操的,還不得折騰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們啦?別急,春夜長,夠你折騰的!」那漢子拿大掌狠狠勁拍了一下小池子葫蘆頭。漢子們就咧嘴笑了。大魚心裡煩,罵道:「瞎戧戧雞巴啥?快把倉裡蟹筐魚筐抬出來,別狗日的見了娘們腿軟!」夥計們沒人敢回嘴,蔫蔫兒幹活去了。

  這時候大魚能嗅到身上濕濕的汗臭味。他長出一口氣,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灘上的人群裡搜刮著。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麥蘭子開的小酒店,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聲。跳下船來,踩著稀湯薄水的黑泥灘,朝老河口走了。

  老包頭撅達撅達地爬上老船的時候,夥計們都將一筐筐的海貨搬到般板上來了。老包頭一手摟著錢匣子,一手比劃著跟魚販子討價還價。終於成交了,他就伸著脖子嘶著嗓子喚:「大魚,過秤!」沒人吱聲,漢子們袖手愣著。「大魚,大魚!」老包頭又喊得張狂了。

  大魚這時候跟麥蘭子嘮上了。大魚問:「蘭子姐,你跟大雄哥的婚事咋樣啦?」

  麥蘭子無奈地一笑,說:「俺們就要結婚了。」

  「俺看你倆是天生的一對。祝賀你們!」大魚說著,見她沒反應,很快將話題引到了白紙門上:「俺夢見你太奶奶糊的白紙門了,挺神的。等俺回家過日子的時候,也一定請七奶奶給俺剪鍾馗,給俺糊白紙門,鎮鎮邪氣。」

  麥蘭子笑了:「好啊,奶奶聽了一定很高興。大魚,你出獄了,咋還不回家?」

  大魚訥訥地說:「俺這種人回家幹啥?先跟著老包頭,在外面掙點錢吧。」

  麥蘭子疑惑不解:「你體力這麼好,咱村這麼多漁船,跟誰幹不弄碗飯吃?」

  大魚心裡想著珍子,但又沒說出口。實際上,是珍子把他拴在了老包頭的漁船上了。

  大魚朝麥蘭子一擺手,晃蕩著走了。此時此刻,雜亂的海灘上,珍子邁著輕盈的步子走過來了。大魚遠遠就看見珍子了。他瞧見珍子領著過繼兒子石鎖站在酒店門口的燈影裡朝船上望呢。珍子體態豐盈,臀部也變得好看,被海風染就的紅撲撲極鮮嫩的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聖潔而生動。大魚送給她的那條紅紗巾鬆散著她的脖子,被風一掀一掀的,像一隻在她肩頭上撲愣著的大鳥。她在雪蓮灣沒有一個親人,她誠心誠意地熬日子,就是等大魚的。這個漢子註定走不出她的心了。要不是大魚,她就答應娘派人將她接回去,回故鄉。故鄉的漢子多著哩,為啥偏偏捨不得大魚?女人就是這麼個賤東西。她會等到啥年月?老包頭有錢有勢會輕易放過她麼?明天的日子沒有徵兆,只有活在盼望裡。

  「珍子——」大魚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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