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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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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爺回村的時候,他仍舊費心勞神地想那條神秘的黃狗。「樁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裡,幽靈似地糾纏著他。狗將他推進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他一遍遍地在心裡問:「樁子」真的成神了嗎? 疙瘩爺想找黃木匠談一談,好好談一談。但是,他心裡沒底了,再談打狗的事,黃木匠會給他面子嗎? 深秋的海灘,堆滿麻麻的蛤蜊皮子,顯得灰頭土臉的。早潮噝噝退著,天沉陰著臉。花骨朵般的墨雲直抵桅尖,壓得老船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疙瘩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海灘上,瞪眼往船上尋。疙瘩爺早上還趴在被窩裡吧嗒煙時,老六海就敲他的門來了。老六海是受黃木匠之托,請疙瘩爺到海灘的船上。他問老六海黃木匠有啥事?老六海笑著說:「黃木匠的雙桅船修好了,爺倆兒這回要出一趟遠海,想請你過去。」出海還要象掛旗那樣嗎?疙瘩爺嘀咕著,抬了頭見四面暝色突地透亮。 遠遠地,疙瘩爺就看見油光光的雙桅船。吸煙的黃木匠蹲在船板上,大雄滿臉喜氣地站在船板上,手指象撚佛珠的僧人撚著吊網浮子。大雄回來了。大雄逃婚之後,去了一趟城裡,然後又回到了海邊,開始了魚販子生涯,著實掙足了厚厚的票子。販不動海鮮的季節,他就駕船出海打魚。他出走的日子裡,聽說麥蘭子一直在哭。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但沒有嫁給裴校長,她生大雄的氣,她還是在等大雄。大雄怕啊,他不敢見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要是能夠帶個女人回來就好了,那樣會讓麥蘭子死了心,重新考慮跟裴校長的婚事。大雄逃離雪蓮灣的最初日子,他覺得自己的出逃在雪蓮灣出名了。不光是麥蘭子,雪蓮灣人都會有失落感,雪蓮灣丟了一條闖海的好漢,那一定會是很寂寞的,他們的日子會咋過呢?一天傍晚,大雄從城裡偷偷跑回來了,他想麥蘭子,想爹,想大秧歌,想村人啊!大雄躲在村口的井樓子後來觀察來來往往的村人。他希望能夠看見麥蘭子的身影,忽然,他看見麥蘭子了,並不是像他在城裡想像的那樣,她比原先還漂亮了,額頭冒著亮光,她攙著七奶奶緩緩地走在村街上,表情安祥沉靜。過往行人親熱地跟七奶奶和麥蘭子打著招呼。麥蘭子跟七奶奶呲牙一笑,笑得很甜,腰肢還扭了扭。漸漸地,她和七奶奶的身影被升起的炊煙遮住了。大雄怔怔地望著,使勁揉了揉眼窩。潮漲潮落,日出日落,小村一如既往地運行著。並沒有因為缺了一個大雄而改變什麼,看來這世界沒誰都行。大雄心裡十分悲涼,傷感地落了眼淚。走吧,走吧,掙你的錢去吧,你以為你是個人物了,狗屁!雪蓮灣沒有你大雄會更好,別自做多情了! 鷂鷹立在黃木匠的肩頭,看見疙瘩爺來了,就呼啦一聲飛到疙瘩爺的肩上。疙瘩爺親呢地撫著鷂鷹,心歎這小傢伙還算有良心。大黃狗「樁子」蹲在黃木匠身邊,人和狗的影子長而怪拙。他們見疙瘩爺來了,久久不說話。疙瘩爺惶惶的,率先打破這嚇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黃木匠不經意地「嗯」一聲,滅了煙,款款站起身,哧溜溜從腰裡甩出繩套,一抻,「樁子」象打鳴兒雞似的「嗷」地伸直脖子。疙瘩爺看呆了。黃木匠皺巴巴的海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抖抖索索將繩頭掛上桅杆,「嗤嗤」拽起。「樁子」絕望哀嚎,四肢亂蹬。黃木匠的腦袋夢遊似地尋著「樁子」的眼睛,愣了好長一會兒,才正過臉大聲武氣地吼:「大雄,端瓢水來!」大雄仰著淚珠點綴的凶臉,扭頭盯了爹一眼,便「嗖」一聲拔出腰的魚刀,瘋瘋沖過去,一刀捅進「樁子」喉嚨,腥血咕嘟嘟噴濺到他的臉上、手上和頭髮上。「樁子」徹底斷了氣。黃木匠把臉扭向一邊,深黑的眼骨窩裡甩落兩顆清亮亮的東西。疙瘩爺悒怔怔站著,隔了很久很久,才熱熱地喊了一聲:「老哥呀——」 黃木匠顫顫地說:「大支書,你老哥給你托後腿了。這下好了,俺要讓全雪蓮灣的人都看看,咱哥倆兒的交情。」 疙瘩爺愣愣地站著,激動不已,說不出話來。 黃木匠顫抖著嘴唇說:「疙瘩兄弟,這年月當村官不易呀!老哥在海上想你,疼你!你知道老哥是紅脖漢子,不糊塗就行啦!俺看哪,咱蛤蟆灘的地墊上交情和義氣永遠不會斷盡……」 「老哥——」疙瘩爺震顫了,淚珠子正從他的眼窩裡一顆顆滲出來。 轟隆隆一陣悶響,柴油機冒一股黑煙,雙桅船一點一點朝大海移去。雙帆舒舒展展升起來。在日影裡一閃一閃地亮。疙瘩爺遠遠地呼喊:「老哥,順風順水,滿船滿艙……」 船上沒有絲毫回聲。 疙瘩爺久久地呆愣著:這日子,這世道,誰能說明白,活活是他媽一本糊塗帳。 雙桅船消失了。 一連幾天,疙瘩爺感動了,這是黃木匠爺倆兒對他至高無尚的尊敬。再過多少年,疙瘩爺和黃木匠都不在這個世上了,唯一能留下的就是老哥倆兒的交情。可是,桅杆上血呼呼的「框子」總在他眼前晃蕩,眼皮突突地跳。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卻不知來自什麼地方。 一天夜裡,海上滾著響雷。大雄背著黃木匠水鬼似的從漁政船上爬下來,身體幾乎散了架。他們的船出事了!這正應驗了疙瘩爺的預感。雙桅船在鼓鼓漲漲的夜潮裡沉沒了。黃木匠和大雄被漁政船搭救上來,在黑幽幽的海面上再也沒有了雙桅船的影子。疙瘩爺得知兇信兒時,還頭戴安全帽在冷庫建築工地上磨爬滾打。基礎工程得連軸轉,秋去冬來了,地凍天寒就啥都誤了。疙瘩爺幹事就有一股馬不停蹄的雄風。可當他聽到惡信,呆傻了。他眼直著,手交叉著抖索,象被一注大浪砸昏。好在黃木匠和大雄還活著。過了好長時辰,疙瘩爺晃晃悠悠站起身,沒走兩步,又象散了架似地歪坐在地上。四喜用吉普車將疙瘩爺拉回村裡,徑直去了黃木匠家。 保險公司辦理漁船補償款遇到了難題,疙瘩爺出面替黃木匠說情。疙瘩爺和春花的面子挺大,保險公司的人很快辦了款子。忙忙碌碌的幾天過去,疙瘩爺心裡澀澀地空落,他想找黃木匠到蛤蟆灘走一走。一個有星有月的夜裡,疙瘩爺竟不知不覺地溜達到了蛤蟆灘。黃木匠在那裡等他。他蹲在灘上瞥見了一輪破損的圓月。月的光亮很足,穿透濃濃的夜霧,將滿灘映得耀眼。幾隻舢板老龜一樣在水邊起伏。漁火在不遠處招搖晃動,星星點點的慢慢織成龍形,向蛤蟆灘遊移。疙瘩爺看呆了,不是幻覺,真真切切的海上飛龍。兩個老人激動著。疙瘩爺不明白上蒼會在這個時候賞給他一次機會。是福是禍?這條朦朦朧朧亦真亦幻的游龍,與蛤蟆灘緊緊勾連著。飛龍和蛤蟆灘給了他許許多多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也給了他許多空空幻幻的東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結果,又總是失去的太多太多…… 海風激來,爽透透的。疙瘩爺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灘上,盯著灘想得極多,多了也就混亂、糊塗。夜深一些了,潮大了。大浪漫灘,灘就嘩嘩顛動,將他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後地錯落。他忽然看見滿世界都象潮一樣湧動,無數擠擠擁擁的人在蛤蟆灘上跑過來跑過去,追求尋覓自己的歸宿。不知不覺間,撲撲咬咬的海浪頭逼到他的腳下了,他也一動不動。 黃木匠好久沒說話。 疙瘩爺感覺黃木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兩個人就這麼坐了一個晚上。 疙瘩爺心頭的疑惑,是大雄給解開的。那天大雄來找疙瘩爺。大雄說:「俺的船在海裡沒頂的時候,俺爹忽然喊了一句話,他說刷船的桐油不對勁兒。俺到船廠去啦,帶上刷船剩下的桐油,到城裡一化驗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黃豆、穀子榨出的食用油,揉了少量桐油。俺爹聽說廠裡進貨單上寫著你的大名。他怕您窩囊,就壓著俺,不讓說,您說,這鳥油能刷船嗎?」 疙瘩爺眼直了,臉傻了:「天哪,有這樣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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