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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晚秋時節棗核天,早晚涼晌午熱。毒毒的日頭將海灘照得發黑,象燃燒後鋪下的一片灰燼。海水與海灘交接面上泛著一線飄飄蕩蕩的灰光,使泊在那裡的船罩上縱縱橫橫的暈光,若有若無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時,疙瘩爺老看見了黃木匠那艘灰不留秋的雙桅船。他看出這是一艘新船,木頭白茬上重刷了一層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著白燁燁的光澤。光反照到人臉上象鍋裡鹵過的蝦一樣呈著醬紫色。登上老船,疙瘩爺又嗅到了很濃很濃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到肺葉裡去,仿佛吸到了曾經那麼熟悉親切的生活原本氣息。黃木匠拿拳頭砰砰地敲打著船板:「紅松料兒,滿可以闖蕩幾年!」疙瘩爺說:「好船,好船,肯定經得住浪顛啊!」黃木匠顫索索從懷裡抖兩面小三角旗,遞給疙瘩爺:「這是你老弟的差使啊。」說著便讓大雄放鬆桅。疙瘩爺接了旗有些受寵若驚,手掌上仿佛燃著一篷漁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一陣咿咿嘎嘎響,兩條大桅躺下來,疙瘩爺神氣莊重地將兩面三角旗系在桅頂,嘴裡念叨著:「你們爺倆日後行船,滿艙滿舵順風順水呀。」黃木匠響脆脆應著,恰好合了潮的韻律。黃狗「樁子」也隨人抬頭望旗,歡歡快快叫著……

  「麥支書,麥支書……」

  疙瘩爺的視線從旗移至海灘,看見村委會辦公室的四喜在叫他。他原想掛完旗跟黃木匠到蛤蟆灘舒展舒展。見四喜找他就煩聲煩氣問:「又咋啦,評議小組下午不是走嗎?」

  四喜說:「又來一撥兒。」

  「哪兒的?」

  「說是考查冷庫。」

  「好吧,俺就去。」疙瘩爺搖搖晃晃走了。

  村北有一片暄虛虛、光禿禿的堿窩窩地。疙瘩爺說就將冷庫建在那裡。他領著縣裡派來的技術人員去勘測。鹼地的北邊是一片方圓十幾裡的大草泊。密密匝匝的鐵杆蘆葦漫漫懶賴鋪開去。蘆葉轉成青白色,頂端脹脹地孕起蘆花,清風裡紛紛揚揚舞起一片白。蘆蕩裡隔三岔五亮出水汪子,落葉、腐草、爛魚、蜉蝣浮在水汪裡,經火爆爆日頭蒸曬,騰著漚漚餿餿的臭氣。疙瘩爺先將三位技術人員領進草泊。他還有更遠大的設想,建完冷庫,他將投資在茫茫草泊裡開發人工養蟹基地。河水與海水雜交精養的螃蟹,既有海蟹的鮮嫩又有河蟹的幽香。他要同行家核計核計,既不破壞蘆葦資源,又要規規整整地挖出蟹池。眼下關鍵的關鍵是怎樣確定道路的位置。這條道疙瘩爺將它比喻成網上的綱繩,綱舉目張。

  一條銀蟒一樣的渠,一條看泊老人踩白了的蛇一樣的小路,彎彎曲曲朝深處鑽去。疙瘩爺望著草灘,躊躇滿志地昂著頭,走到深處時已是熱汗涔涔,渾身水澇澇了。三個肩扛標杆尺的城裡人更是走不慣腳下的羊腸路,走走停停,喘喘吸吸,被疙瘩爺甩在了後邊。遠遠地,疙瘩爺喊:「夥計們,這兒有一口老井——」三位技術員忙急煎煎搖晃晃挪過去。一個歪斜鬆散的草鋪子旁,有口黑洞洞的井眼,井口有缸口粗,疏疏地冒著涼氣。疙瘩爺螃蟹似地趴在井口,將腦袋伸進去,黑幽幽看不見水位,便吼了一通。濕漉漉的「唻唻」聲就從井底彈回來。一位戴眼鏡的技術員說:「這口井是個極好的座標點,橫的,也包括縱的。就看井底深度和水底標本……」說著又咕咕嘰嘰與那兩人嘮起專業話。

  疙瘩爺怔怔地看著,從兜裡摸出村裡待客用的中華牌香煙,笑呵呵遞過去:「先歇歇,你們辛苦啦!」他怕再碰上孫胖子一類人,仰人鼻息也認了。三人和和氣氣地向他一笑接過煙。疙瘩爺心裡說:「在外面做大事的人,不全象孫胖子,到底好人多哩。」三人吸罷煙就撅著屁股趴在井口往裡下吊繩,搖幾搖,那個角尺就掉水裡了。「眼鏡」慌了:「哎喲,這可咋辦哩?」疙瘩爺嘿嘿笑了:「王同志,別急,俺能把尺撈上來。」三人瞪大眼睛:「麥村長,別開玩笑啦,這麼深的水紮涼啊,不行!」疙瘩爺麻溜溜抖掉灰汗衫和白背心,僅剩一條大褲衩子了,粗門大嗓道:「給俺拴條繩子,俺當年在海裡摳龍蝦啥陣勢,你們都沒見過。」說著將粗麻繩繞繞纏纏系在腰間,就一點一點朝井下溜。「眼鏡」臉上微微發青,嘶著嗓子喊:「喂,麥村長,你老如果真沒事,就從井底帶一塊標本來!」疙瘩爺象個大水怪,揚臉問:「啥,俺不懂,這井下還有本?」井上人笑了:「不是本,是井底的泥!我們化驗用。」疙瘩爺眯眼一笑,筆管條直地朝水面紮去。疙瘩爺沒想到老井裡的水賊涼賊涼,如無數小刀子紮進骨頭節裡。他昏頭昏腦如水泥鰍往深處鑽,耳骨哧哧叫響。井不很深,他很快抓住了角尺,也象龍蝦一樣銜嘴裡,抽回右手,腕部一擰,五指一收,閃電般地支開兩腿挺起身,調動一手一肘,抓撓著井側的硬壁,嘰嘰嚕嚕地躥出水面。

  水面炸開花骨朵般的水泡。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笨拙拙地爬出井口,罵:「這水真他娘的涼啊!」說著放下井尺和黑泥。三個技術員驚歎了。疙瘩爺瘋了似的嘩嘩啦啦踩倒一片蘆葦,四仰八叉躺上去。他身上響起葦杆脆脆的沙沙聲,明顯與躺在蛤蟆灘上不一個味兒。他眯著眼,三個技術員晃來晃去的影子他依然能感覺到。慢慢地,他身子就被日頭暖過來,再睜眼時,嘩嘩擺動的蘆葦葉一片輝煌,分外扎眼。葦楂鳥啾啾叫成一團。遠遠近近耀著一片跌宕起伏的暈光。光線穿過葦叢,斑斑點點潑在地上,像是一層漾著金光的古銅錢。用不了多久,這片古老貧瘠的蠻荒地帶就會搖身變成屙金生銀的寶地了,疙瘩爺望著高遠的天空十分樂觀地想。遺憾的是,躺在這裡聽不見蛤蟆灘的濤聲,然後屏了氣細細聽,久違的漁歌來了,很單純很歡快地飄來了。

  第十章 逃跑

  亮瓦瓦的蟹燈斜斜地挑在桅杆上,船影就勾勾彎彎地晃了。大雄的海貨就全出了手,天也黑實了。他看著人群散盡,唯有緊繃繃地錨繩泛著長長的一線乏累。大雄也累壞了,倒在甲板上,一個「大」字朝天寫,摸出腰裡的酒瓶子,猛灌幾口,渾身就熱了。他扭歪著臉子,口水長淌,露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板子呼呼喘息。越是醉眼朦朧,越是瞅見麥蘭子影影綽綽地朝他笑,楚楚動人。他肚子咕咕叫了,感到一種饑餓和空涼。他剛才是眼巴眼望地瞧見漁人,大搖大擺地回家鑽娘們家的熱被窩去了,丟下他在空灘上吹口哨兒。折騰來折騰去像條被卷上海灘的幹魚。大雄伸著脖子唱起了野歌來。

  大雄沒唱完,就聽見身後有人偷笑。「沒成色的,吼得烏煙瘴氣的!格格格……」大雄頭也沒抬。就知道是麥蘭子來了。見麥蘭子來了,大雄不敢晾膘兒了,「騰」地跳起來,嘩啦嘩啦地收拾筐子裡的網棱子。

  「大雄哥,咋不唱啦?」麥蘭子將挽著的柳條籃子放在船板上。籃子裡有幾把棱子、棒槌,細針線包兒和一把豁牙掉齒的木梳子。梳子一邊擠著兩個油花花的紙包兒。大雄瞟一眼她的籃子說:「麥蘭子,你這開酒店的,咋又去哪兒補網啊?」

  麥蘭子拍了他一下後膀子:「傻蛋,俺是等你呀!」

  「等俺?別逗啦!」

  麥蘭子一撅嘴巴:「誰逗你啦,不知好賴!」

  「你等俺做啥?」大雄擰了她的屁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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