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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疙瘩爺宛如一艘在海流子裡打轉兒的老船,找不到攏岸的地墊兒。不久,春花咒語般的預言就應驗了。呂支書在的時候,每年要拿公款請老河口水閘的幾個人吃喝一頓,並且送些貴重禮品,村裡人意見很大。疙瘩爺跟呂支書不一樣,他花公款向來精打細算,每隔半年就將村裡帳目丁丁卯卯的公佈一次。水閘掌管雪蓮灣等七個村子養蝦池的供水,誰掌握了水閘就等於控制了蝦產量。疙瘩爺曾拍著胸脯的四兩肉兒向村人吹噓:「俺絕不遭踏公款去巴結他們!真是活人慣的,哪個小廟的和尚都迷人!」村人嘖嘖讚歎,後來疙瘩爺也沒想到會栽了,栽個透心涼。人走揹運順風順水也會窩進臭泥灘。疙瘩爺的話傳過去,閘長孫胖子哼一聲。六個村都當水神爺敬他,唯有疙瘩爺不尿他。他也就不尿雪蓮灣村,春日裡鄰村都孵化蝦苗了,雪蓮灣的灘塗一片片的蝦池子還傻呆呆的晾晾屁股哩。

  蝦農急赤白臉地找疙瘩爺。疙瘩爺急頭漲腦地找孫胖子評理:「你們為啥不給俺村蝦池子上水?」孫胖子鼻音重濁:「機器壞啦!」「狗日的,俺說機器沒壞,是你小子良心壞啦!」疙瘩爺火辣辣地攏不住火兒。孫胖子坐在沙發上,臉上平靜得象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尼,喃喃道:「大村長,別發火嘛,俺也不知咋的,輪到你們村就玩不轉啦。」疙瘩爺聽出孫胖子話裡套話,就十分張狂地撕破這一層:「別雞巴給俺玩花活,你就那點勾當,狗吃柳條屙笊籬,肚裡那點兒!橫豎一大老爺們,下賤不下賤?」孫胖子笑著說:「別管俺下賤不下賤,現官不如現管,沒水!」

  「沒良心的東西,黑心的玩藝兒!看俺撇不爛你!」疙瘩爺陰著臉,惡血呼呼撞頭,渾身的血像破冰潮撞得頭要裂心要炸。他霍地撲過去,老鷹抓雞似的拽住孫胖子的寬脖領,厲聲吼:「你立馬給俺村放水!」孫胖子臉嚇得紙白,四肢胡亂踢騰,嘴裡喊著:「快來人,收拾收視這老東西!」「啪」一聲,進兩個虎虎實實的漢子七擰八拽將疙瘩爺拖出去,推推搡搡關進一間黑屋子裡。

  疙瘩爺潑了性子,舞著雙拳罵:「孫胖子,俺日你八輩祖宗!」他象一隻孤獨的狼,用腦袋撞大門,一下一下地撞,頭都流血了。孫胖子怕出了人命,就讓人把他放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灰溜溜逃離大閘的。他知道大閘由水利局統管,鄉里管不著這塊。黃昏了,他懵裡懵懂地來到蝦池。這一片方方正正的蝦池是由灘塗改造的,大蝦養殖在雪蓮灣占很大一塊。眼前蝦池如一張張乾渴饑餓的嘴,嗷嗷待哺。他愧對蝦池,愧對村民。他沮喪地蹲在地墊上,臉灰灰的,如蒙上了煙霧抹了油垢,再也不見昔的光亮。不知啥時候,村裡蝦農急燎燎火爆爆圍了他:「麥村長,給水嗎?」疙瘩爺搖搖頭。「走,揍扁那幫龜兒了!」蝦農鬧鬧嚷嚷舉鍁抄鏟。疙瘩爺霍地站起身吼道:「給俺多召集點人,走,揍扁那幫龜孫子!」蝦農回村召集村民去了。過了兩個鐘頭,人們越聚越多。疙瘩爺使勁一揮手:「走啊,老少爺們!出了事俺兜著!」人們扛著傢伙嚷著。

  「都給俺站住!」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疙瘩爺抬頭望去,看見娘陰眉沉臉站在那裡。七奶奶的身後站著麥蘭子。註定是麥蘭子聽到消息把娘叫來的。「連生啊,你白活這麼大歲數啊!你眼下是村官,不是守海人。有啥問題解決啥問題,窮橫能解決問題啦?你殺人又管蛋用?」

  疙瘩爺軟了,喊了聲:「娘!」

  「天無絕人之路,回去,跟村委們商量著辦!跟春花商量著辦!」七奶奶說完就轉身走了。

  疙瘩爺示意人們都回去,人們心裡沒底,都不走。

  疙瘩爺蹲下身想了一陣,儘管他當了村官,但是自己終究沒單獨撐起雪蓮灣的門面。也許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斷了與世態蒼生的親緣,也許是他成了一個孤獨的落伍者,如果這樣,他疙瘩爺占著茅坑不屙屎不就是雪蓮灣的罪人麼!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將過去全部封嚴的罎罎罐罐在心裡摔碎,酸甜苦辣攪成一鍋粥。人存在這世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哩!疙瘩爺想完了,忽然抬臉望了一眼眾人,狠狠心說:「你別說了,俺服了,明早上俺保你們蝦池見水!」說完黑著臉,喘喘而去。

  路過老河口時,十分清晰地聽見了蛤蟆灘上的潮音,他勾著老腰走,竭力不朝那方向看,越扳越不好受,絲絲苦澀中夾著扯腸絞肚的滋味。

  不大時辰,他竟鬼使神差地來到春花的家。春花都是在廠裡食堂吃了晚飯才回家。她見疙瘩爺沒精打彩地挪進屋,便問:「吃飯了麼?」疙瘩爺一屁股墩在沙發上怒氣衝天:「哼,吃氣都吃個飽了!娘的,整天囔囔經濟大合唱,到節骨眼兒上給你下絆子!」春花問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後,忍俊不住地笑了:「你呀,俺說你肚裡裝個蛤蟆灘,路子越走越窄。你這個大村長只配玩船,沒法子玩人,一個撅嘴騾子只賣個驢錢。」疙瘩爺戚戚地看著她:「你說咋辦吧,俺是燒高香也找不到廟門了。」春花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輕重,這屁大事告哪兒也沒用,冤家宜解不宜結。弄點好煙好酒送過去,盅對盅喝一回,明兒就見水啦。」疙瘩爺瞪圓了蛤蟆眼:「俺的海口都吹出去了,傳出去了,這塊老臉還咋擱在世上?不如剜下來丟給狗吃!」春花急得拍拍手:「俺的天神哩,甘蔗哪有兩頭甜的?面子能值幾個錢?丟卒保車,是當官的謀略。該送的送,該摟的摟,人走哪兒香哪兒,幹起事兒來也就呼風喚雨。」疙瘩爺心煩地擺擺手:「別磨叨啦,你替俺去辦,花多少錢俺掏。」春花「噴兒」一聲笑岔了氣:「大傻帽兒,土鼈蟲。」疙瘩爺正色道:「就這麼定啦,你呀,快變成一個投機分子啦!」春花不再與他鬥嘴,麻溜溜系上圍裙,到廚房裡鼓鼓搗搗地做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肉絲麵,端過來說:「廚裡有酒有花生豆,你慢慢吃喝著,俺得走啦。」疙瘩爺望一眼精明強幹的娘們,又瞪起那雙濕漉漉火一樣燃燒的眼睛,笑了。

  春花也極燦爛地賞他一個笑扭身走了。疙瘩爺悒怔怔地呆愣片刻,才狼吞虎嚥地把湯吸溜個精光,然後就皺著臉吸悶煙。他忽然想起上任那天,鄉長的一席貼心話,又有春花的教導在心裡氾濫重複,猶如墜進五里霧裡。也許是他多年的海上生涯隔斷了與世態蒼生的親緣,也許是他成了一個孤獨的落伍者,如果這樣,他疙瘩爺占著茅坑不屙屎不就是圓灘村的罪人麼!他苦苦地想七猜八將過去全部封嚴的罎罎罐罐在心裡摔碎,酸甜苦辣攪成一鍋粥。人存在這世上,總歸要做些違心的事。疙瘩爺想。石英鐘嘀嘀嗒嗒響,疙瘩爺便迷迷糊糊睡著了,鼾聲裡冰糖葫蘆似的生出一串惡夢。夢裡蛤蟆灘上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鑼鼓響,群魔亂舞,亂糟糟一譜一譜不斷弦兒。「來人,把那鬼東西趕走!娘的,雪蓮灣人還沒死絕呢!」疙瘩爺抖抖吼一通,自己把自己炸醒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沒有躺在沙發上,而是睡在綿軟松寬的席夢思床上,旁邊躺著溫潤滑膩的娘們的身子。朦朧的月輝將娘們圓潤的額頭映一層細瓷般的光澤,兩隻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起起伏伏的胸脯,香香氣氣的熱浪,撩疙瘩爺魂魄。可是,不是時候,昔日暴烈的感情巨潮不知為什麼變得呆滯,娘們身子也變得空乏沒味兒了。他回想夢裡的鬼跳灘,心裡悚然生出惶惑。他木然地吸了一顆煙,天便一點點吐白。他捅了春花一下,春花眼不睜悠長地一聲叫:「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這屁點事就燒得你這樣!告訴你,這會兒蝦池見水啦!心放肚裡,再睡個回籠覺吧!」疙瘩爺怔了,心裡翻著浪說不清啥滋味,臉象動畫片裡的木偶。他敗了,看似敗在狗日的孫胖子、腳下,不如說是敗在娘們手裡。確切說是敗給了世俗。他苦著臉相,顫索索地穿上衣服,呲溜下床。春花說:「別症狀的屁顛嘍,告你說孫胖子那還沒完,得抽空把他請家裡你跟他喝一喝。」疙瘩爺倔倔道:「那龜兒子,俺不跟他喝!」春花正色道:「往後換水卡殼兒,別再找俺!」疙瘩爺哼了一聲,仄仄歪歪邊提鞋邊往外走,如得了大赦一樣,扭身去了。蝦池換水時節,春花把孫胖子用麵包車接到家裡,盤盤碟碟一應海味,酒是小茅臺董酒。疙瘩爺朝春花瞪眼使性子,氣哭了她。她軟了,娘們家跑前跑後磨破嘴皮子還不是為了他嘛?疙瘩爺只有打碎門牙往肚裡咽,扯下老臉當腚賣,為百姓為集體,不丟人。他竭力這樣勸慰自己,舉盅與狗日的孫胖子共飲。疙瘩爺臉上擺著空空的笑:

  「老弟,往後老哥的事得周車啊!」

  「嘿嘿嘿,沒說的!」孫胖子擂胸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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