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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麥蘭子帶著哭腔應:「傷人哩,傷人哩!」裴校長惶惶地撲向大雄千呼萬喚。一個漁人晃悠著瘦高的身子湊過來,驚訝了:「大雄,大雄……」大雄受傷的腿開始疼了,嘴巴一咧一咧。麥蘭子找了個布條子,趕緊包紮傷口。過了一會,大雄忽然撩開澀澀的眼皮子,認出眼前的漁人大麻杆,罵:「大麻杆,操你娘!咋駕的船?」大麻杆怯了聲說:「黑燈瞎火的,俺看不見哪!」大雄伸手摸一下右腿根粘答答的血,又吼:「大麻杆,你狗日的,快拿鐵絲給俺腿纏上!」大麻杆慌了。裴校長找來鐵絲給他纏上了,鐵絲勒進肉裡的聲音叫人心顫。大雄的眼一眨不眨,強撐著要站起來,「別起來,快回去上醫院!」麥蘭子說。大雄挺一下,歪歪咧咧站了起來,又噗嗒嗒地裁倒了。裴校長說:「快回,趕緊上醫院!蘭子你照顧大雄吧!」大雄蠻橫地舞著大掌:「大麻杆,你狗日的快點帶裴校長去泥岬島。」大麻杆支吾著:「這,黑天黑海的……」大雄火了:「你狗日的不去?那兒還有老師孩子們哪!」大麻杆急忙開船帶裴校長走了。大雄仰天狂笑,一路笑得聲音嘶啞,歇一陣,再胡亂笑一通,以解傷痛。

  大雄的右腿骨折了。好在治療及時,沒有殘。在打著牽引的病床上,大雄就昏昏沉沉地做著好夢。夢見自己發了大財,有錢有勢,連喘氣都比別粗,夢見把麥蘭子娶回家裡。當他笑模笑樣醒來的時候,正是掛滿雨後彩虹的黎明。他摸了摸打著石膏的右腿,呆呆地瞧,分明是驚顫了一下,目光就朦朧遲緩了。他的大喉結跳了跳,酸出淚來。麥蘭子和裴校長守護在他身邊。麥蘭子眼裡含著淚。大雄瞥了他們一眼,就伸了個勁道十足的懶腰,渾身骨骨節節仍舊一陣格格輕響。他又擺出一副無憂無慮力大無窮的賴樣子。他越笑,麥蘭子越是傷心。大雄淡淡地說:

  「蘭子,俺怎麼啦?惹你這番哭?哭得俺怪心疼的。」

  「天神哩,太不公平啦!」麥蘭子說。

  裴校長一臉悲戚:「受傷的,應該是我哩。」

  大雄大聲武氣地說:「咳,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麥蘭子仰起淚珠點綴的臉,說:「大雄,你還疼嗎?」

  「不疼,俺是大船師後代,金剛不壞之身。」

  麥蘭子苦笑了:「你呀,還是那個賴樣子。」

  大雄舒筋展骨般地拍拍胸脯說:「照樣一條好漢!」

  裴校長辛酸地點點頭。

  過午的日頭白秋秋的,又懶又醜,高高的燒在天際,又將一束一束的光插在海灘上,灼一片焦黑。灘上疏疏生出青煙。海鮮的氣息一層一層裹人。大雄眯著眼呼吸著曾經那麼熟悉的氣息,如喝了烈酒。他把麥蘭子攙扶著挪到海灘上,他說今天要練練這雙腿。男人靠一雙腿立地,腿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片翻飛的鳥兒,鳴叫著,嘀嘀嗒嗒落滿老灘。濤聲稀薄下來,唯有不遠處的老河口依舊哇啦哇啦淺唱,大雄掙脫了攙扶他的麥蘭子和裴校長,朝大海好一陣張望。這是他住院以來第一次望海。

  麥蘭子和校長都默默地看著他。日影在他捂白的臉上貼了光,紅亮亮的,如塗一層紫褐色的油光。額頭上的血管和筋絡一根一根清晰無比,又有一種征服大海的欲望在血管裡汨汨湧動。他兀自嘿嘿嘿笑了。麥蘭子算計著他好久沒對著海笑了。大雄撲撲跌跌朝一條灰不溜秋的舢板船走去。船空空的,兩杆大櫓斜斜地躺著,他勾下頭,嗅到的濕濕的汗息和腥澀澀的臭魚爛蝦味兒。他長籲一口氣,又長吸一口氣,就拿傷過腿跺了一陣舢板,嘭嘭地響,心裡就十分美氣。還沒有好徹底,疼出一身汗,臉色變青了。麥蘭子和校長急煎煎奔過來要幫他。大雄喝住他們:「別管,看俺的!」

  「咚」一聲,大雄一躍身,跳進艙裡去了。他跌了一跤,躺著沒動,呼嗒呼嗒喘息著,臉色就一點一點變回來,雙頰又潤了紫紅,額頭也青筋暴突了。他咬了咬牙,身子一扭一拱,像個玩鷂子翻身的高蹺藝人,輕輕巧巧地站了起來。麥蘭子和裴校長都笑了。大雄又聽見海上蕩來圓潤而清涼的聲響。他的目光落在曬得發白的海堤上,海蟲們吱吱吱叫得很清亮。空寂的大海灘上的脈脈絡絡全看得清楚。他的喉頭癢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想像先前那樣野野地吼上幾嗓子,要讓狗日的海鬼知道,他大雄還硬生生地活著,無殘無缺地活著。

  大雄「噢噢呵呵」地吼了一通。

  大雄又感覺自己頂天立地高大無比了。他扭頭沖麥蘭子喊:「蘭子,去,給俺找張網來!」他指使麥蘭子就像指使自己老婆一樣。

  麥蘭子會意地朝不遠處的錨地跑去。

  少頃,當一張銀網唰唰作響地抖在大雄手裡的時候,他喜興得扭歪了臉相。他用腿快捷地挑起纜繩,小舢板咿咿啞啞溜進淺泓裡。他緩緩蹲下身,滿有勁勢地搖著大櫓,小舢板讓他揉得馴服了,在寥闊碧天下遠去。

  日頭好像也隨潮水退去,光亮弱淺起來,一群彩色海鳥紛亂地拍打著翅膀,鳴著嘹亮的哨音追逐著小舢板。小舢板載著大雄走向遙遠走向輝煌。一甩一甩的水聲在船頭卷著,漸漸平息時,大雄就硬挺挺地站起來,雙腳一蹭,甩了鞋,粗糙的大腳片子的趾頭叉得很開,牢牢穩穩地抓著船板。低低的海風,催得小船盡在顫抖中,大雄依然紋絲不動。日光白熾熾的,將他強悍壯美的身影塗在船板上,如一只浴在陽光下的仙鶴。這時,他彎腰拽起這兜魚網。遠遠地,他扭頭膘了一眼麥蘭子,肩胛凸出來,在皮下一聳一跳的,好像隨時破皮而出。他重重地「嗨」了聲,就有一團銀網從他手裡飛出,嗖嗖生風,慢慢在空中拓展成一扇光環,圓圓的,亮亮的。光環輕輕向上一悠,就快捷、優美地下墜,嘩嘩沙沙地扣進水裡。他沉吟片刻,就一點一點拽網繩。「嘩」一聲,銀網水澇澇爬上來。沒有魚,他是試網呢。沒有魚他同樣歡心。他的額頭汗珠肥碩晶瑩,健壯的身子日照爛漫,額頭生光,身上物件都活了。他雙腿不動不停地撒網,網網溜圓優美,日光在他舞動的銀網下破破碎碎、閃閃跳跳。

  「大雄哥,太棒了——」麥蘭子興奮地喊。

  裴校長驚訝了:「真是條漢子!」

  「蘭子,俺大雄行吧?」大雄自豪地笑了一聲。

  大雄哼著漁歌子逛逛蕩蕩地把船搖回來了。大雄不用攙扶,氣勢勢走下舢板,嘴裡嚷嚷地嚼著一片海帶,嚼成筋絲,品咂出無窮海味來。麥蘭子讚歎地說:「大雄,你真行!還跟往日一樣壯!」裴校長默默地沒有說話。大雄笑道:「俺說過的,不算個啥。」裴校長拿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們,聽著他們有滋有味地鬥嘴兒,心裡一片空落,身子也好象縮至無形。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站在那裡很無聊很沒勁兒了。他悻悻地垂著兩條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細微的軟弱的聲響。

  海灘愈加空寂,老船午睡正酣,四野一片茫白。麥蘭子身穿白衣裙楚楚動人地站在兩個男人之間,臉上潤了紅暈。她恍惚間覺得該是刹下心來驅散糊塗的時候了。「豆干飯,總悶著,就會爛的。」她想。麥蘭子鼓了鼓勇氣,緩緩地走到裴校長跟前,拿咄咄逼人的俏麗目光壓著他:「裴校長,你說,日後俺咋辦哩?」

  裴校長縮了縮肩胛,臉苦楚地扭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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