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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疙瘩爺神神氣氣舉起雙臂時,漁鼓炸響了。他望著蛤蟆灘,哭了。

  海霧在海灘上凝著,潮似乎還打瞌兒,嘁嘁喳喳的潮音,宛如無數隻老鼠在暗處磨牙。最近疙瘩爺一直在縣裡開會,會開得挺煩,剛回村裡就搖搖晃晃踏上了蛤蟆灘。他與過去的呂支書不一樣,他跟海親,決策村裡的事情也有環境意識了。其實,這是黃木匠內心的用意。今天,疙瘩爺眼裡的蛤蟆灘再也不是一個窟窿,這個窟窿又冷丁鑽進別的什麼地方。風很爽,灘很靜。在這無邊無際的早晨,疙瘩爺忽然聽到了蛤蟆灘發出的一種奇妙的聲音。聲音象漁歌,又不同漁歌,朦朦朧朧,親親熱熱,如一個老漁人吟唱萬世不變的起船歌。他的魂被吸住了。

  「唉,俺猜你准在這兒。」一個甜柔的聲音傳來,截斷了疙瘩爺的思緒。疙瘩爺扭頭瞧見春花腋下夾一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霧裡。

  春花是雪蓮灣漁人無法接近的寡婦,快五十的人了,極有風韻。頭髮依然黑亮,面如瑩玉,身段臃了些,一樣粘老男人的眼睛。春花依稀記得,那一年的春天,她跟隨被叫做「牛鬼蛇神」的爹發落到荒涼的雪蓮灣。爹與一群「牛鬼蛇神」在灘塗曬鹽運鹽。年輕力壯的疙瘩爺根紅苗正,派了個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靈俊俏的春花常去鹽場給爹送飯。她如錯過了陽光的彩蝶在疙瘩爺眼裡翩翩舞著。不知怎麼,疙瘩爺喜歡上了春花,每次他都搖船送她過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著朝他搖花頭巾:「連生哥,謝謝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纖弱的身影變得很薄,薄得飄飄忽忽。他恍惚間十分樂觀地判斷:「她對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以後有奔頭了。」心旌搖盪的甜蜜,攪亂了疙瘩爺的階級界線,他對春花爹也就格外關照。可是,後來一想,他不能再思念春花,因為他家裡有個妻子,還有了兒子呢。春花爹劃一條鬆鬆散散的破船運鹽,風急浪大的惡天裡就有翻船的險情,疙瘩爺先是修修補補,後來操持為春花爹換一條新船。風聲兒溜進村革委會主任耳朵裡,他被以階級立場不堅定為名送進學習班。春花哭了眼,看他幾回也沒見著。學習班結束他就派到船上出遠海打漁了。那天他出海回村,驀地聽說春花爹運鹽時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來時已泡成白脹脹的屍體。疙瘩爺把春花爹的屍體撈了上來,幫著春花發送了。春花感激疙瘩爺,她等了疙瘩爺兩年,可是,疙瘩爺有女人,春花只好嫁給了村裡的小木匠長奎。長奎是黃木匠的大徒弟。人間的事真是難料,春花婚後,疙瘩爺的女人病死了,兒子和兒媳也死了。誰知長奎也是個短命鬼,患肺癆死了,撇下春花一人。難道是上蒼又給他們安排一個美妙的姻緣?

  疙瘩爺心裡又有想法了。如今春花不是一般人物,村網廠廠長,女強人,她身上的東西誘惑了疙瘩爺,他註定要為她癡迷,而沉重,而把苦酒飲足。可是,在呂支書掌權那陣,春花瞧不上疙瘩爺,嫌他這個守海人窩囊。呂支書被告倒之後,疙瘩爺掌權還真幹了幾件漂亮的事,讓春花服氣。在龍帆節上,春花遠遠地望著抱回紙龍的疙瘩爺,感覺他那個打海狗的漢子又回來了,她動心了。

  疙瘩爺說:「春花,這麼早找俺有事?」

  春花笑道:「向大村長彙報工作呀!」

  「哦操,別逗啦!」

  「誰跟你逗,咯咯咯……」

  疙瘩爺手裡揉著一團細沙站起來,望著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髮髻,在渾圓的肩頭上顛顫。只有當她大聲笑了,疙瘩爺才瞧見她狹長眼角處疊幾絲細細的魚尾紋。春花說:「遠天野地的,你跑這兒來抽哪份筋哪?」

  疙瘩爺怠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說:「你不懂,你不懂漁人的心!你知道腳下蛤蟆灘在俺心中的位子麼?」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麥村長就從這蛤蟆灘上起家的,聽說還跟黃木匠一起看見海上飛龍了,又在龍帆節裡抱回了紙龍!」疙瘩爺倔倔地不搭腔兒,心裡美氣,暗暗罵:「這娘們對俺還真上心了。」春花說:「這都有啥用?你們白紙門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呵,也倒好,把你從苦海裡救了上來!」疙瘩爺扭臉凶她:「啥,迷信?俺信這灘!」春花見他黑煞神似的臉相,一時興味全無,緩兮兮從懷裡抖開一個包,端出一身黑絨絨的夾克衫:「疙瘩哥,這是俺給你買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爛衫,人家會笑話!」說話時眼睛裡有祛不淨的羞。疙瘩爺大聲武氣地說:「你的心意俺全領,可穿這麼時髦的衣衫,俺不是脫離群眾麼!」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這點你不如呂支書。」疙瘩爺撇著嘴巴說:「呂支書的思想是解放,到後來咋樣,還不是解放到監獄裡啦?」春花盯著他的臉:「你這人還是那麼強。俺可是跟你說真話,雪蓮灣是沿海開放地區,老後皇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軟不吃硬,有些人吃軟又吃硬,給漁民做工作不能講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審時度勢,察言觀色,抓住對方的心裡弱點,給予安慰、關懷、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樣,上下人事關係才能處得好!往後,俺教你吧!」疙瘩爺蔫蔫的象瘟雞,歎道:「這麼複雜?俺可沒啥能水,就有一顆血疙瘩心,蠅營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將衣服塞在他手裡:「傻樣兒,你說得對,對得起大夥,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爺被春花的話所感染,頓時添了精神兒,響脆脆道:「你這話說俺心裡去啦,俺疙瘩爺天生泥腿人,不幹是不幹,幹就一竿子插個漂亮!」

  春花歡喜得忘了形:「你還會吹牛了?」疙瘩爺也便沒了遮掩和約束,自由懶散得荒唐,抖開老年夾克衫,彎腰輕輕鋪在沙灘上,兩隻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摳進沙裡,沙沙響。然後一捧一捧地將細沙撒在衣服上,黃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個顫顫的圓堆兒。春花看見了,挑起眉毛叫:「你這是幹啥哩?」疙瘩爺理也不理,七纏八繞,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兒。這扣兒是他與蛤蟆灘的情結。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著歌揚長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灘時,擰脖兒朝蛤蟆灘好一陣張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陣站一陣,拍手拍腿地咒:「噯,缺大德的,瘋癲了不是?」

  注釋14:祭潮

  雪蓮灣每年來兩次祭潮。

  祭潮個個是滿潮,滿潮卷來的時候,是人們搶潮頭魚的季節。漁人巴望的不僅是潮頭魚,祭潮湧疊著他們的念想,他們看成是海龍神顯聖的日子。泥黑色灘塗上站滿了提網背筐的男男女女。他們望望海,鬥鬥嘴兒,歡歡快快的樣子。

  祭潮湧來之前,灘上沒有風。船擱淺了,纜繩鬆軟,遠遠地晃著幾日的乏累,孤孤零零地擺著。大雄光著膀子,赤腳踩在泥灘上,跟幾個娘們鬥嘴。他不時踩著泥,淤泥如蛤蜊皮子一樣粗糙,在他腳杆周圍浮浮泛泛,脆脆地吱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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