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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七奶奶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杆仍在嘴裡含著,手上端著。疙瘩爺又說了幾句,七奶奶還是坐著不動,疙瘩爺獨自扭身出去了。他冒著小雨,竟不知不覺地遛達到學校,在操場上的大鐵鍋前停下來。瞅久了,父親的鍋也脫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會有這種感覺呢?多少年之後,疙瘩爺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爺出面與呂支書長、苗村長談了一回,兩個人根本瞧不上疙瘩爺,你一個被罰守海的人,也有跟俺們村委談話的資格?談話時,他們把疙瘩爺羞辱了一番。疙瘩爺回來找娘。這叫啥天日?七奶奶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莫測了,她只說:「連生,沉住氣。」疙瘩爺並不安慰,心緒糟得不知怎麼打發日子了。七奶奶對疙瘩爺說:「娘是過來人,娘的話要好好記下,你的材料會有用的,物極必反!娘總信這老語。」於是,疙瘩爺就像領了聖旨似的心裡倒嚼這句話。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爺的精神支柱。記得他剛剛被罰守海那陣,娘沒怨他,只是給他講自己調整心態的方法。娘說:「孩子,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挺過去就是好樣的!」所以,多少年了,他都盡心盡力地守海。在他純潔善良的靈魂裡,曾經朦朧地認為:保護大海是他的天職。可是,無情的現實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裡昏官當道,大海都被糟蹋了。所以,他對現任班子失望了,他搜集他們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說的「物極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場。今天娘說到「物極必反」的時候,七奶奶絕對想不到,村裡橫豎有一場災。

  頭伏涼澆倒牆,頭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樣。七奶奶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傍晚的時候,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簷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

  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聽見看船佬敲銅鑼的聲響。看船佬邊跑邊喊;「學校塌啦,學校塌啦!都快來救人啊!」

  七奶奶耳背,還是搶先聽見了,她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心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七奶奶緊著下炕,娘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小學校跑。麥蘭子惦念裴校長,乾脆將奶奶扔了,自己瘋瘋跑去。七奶奶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了結果。好在是放學了,只有三五個沒帶傘、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長告訴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為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流氓行為。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流洶洶地捲進來,淹沒了大鐵鍋,沖倒了旗杆,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幾間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急急地沖進去了。孩子們懵了,呆傻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三個孩子,第二回沖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了一個。裴校長眼看著房要倒了,就勢從窗臺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裡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

  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流又沖倒學校後牆。麥蘭子撲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長,紮在他懷裡哭著。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抬不起來,血水滴滴嗒嗒流著。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說:「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說話,死盯著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的尖叫一聲,淚流不止。

  七奶奶拄著拐杖站著,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個腿的怪物一樣勉強挺著。不一會兒,七奶奶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裡漂了起來,像一條舢板船,在操場上的水面上逛蕩。大鐵鍋明明是扣著的,啥時翻過來的?順著大鐵鍋往遠裡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著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沖下來了,流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過一樣。該死的泥流沖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皂角樹,泥流就不會下來了。「報應,都是報應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裡。

  麥蘭子和眾人忙將七奶奶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七奶奶心裡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政府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滿身打抖了,個個吸著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七奶奶,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著,屁也沒放,拿腳狠狠踢了一下大鐵鍋:「你呀,你呀!你呀!」

  田副鄉長當場用手機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說:「鐵鍋帶來了新的典型,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的聲音很傷感:「什麼新典型?你們難道不感到痛心嗎?我在現場會就說了,為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緊的是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我和縣長馬上就到!」鄉里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裡,詢問詳細情況。

  七奶奶已經懶得聽那些虛話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著房頂,也忽然感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日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疙瘩爺為七奶奶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這幾天,裴校長和七奶奶操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死去的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七奶奶一板一眼地糾正:「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流沖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由馬振良老師之死想起死去的妻子艾老師,眼睛慢慢紅了。麥蘭子只為自己工作有著落激動著,沒有在意裴校長的表情,說:「俺進校頂替死人的指標,聽著挺嚇人的。」裴校長茫然地望著麥蘭子,尷尬地一笑。馬振良老師之死,那些令人揪心的細節,現在回憶起來還是十分折磨人的。七奶奶瞪了麥蘭子一眼:「你說啥話?啥死了活的,你到學校教書就行了唄!」麥蘭子既高興又疑惑:「難道這就成了?」裴校長說:「還得等教委的批復呢,不過,你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

  七奶奶替麥蘭子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酒店收拾東西。麥蘭子的酒店轉租給別人,她要告別這個小酒店了,一進酒店,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說:「俺就離開酒店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酒店?」麥蘭子眼圈兒紅了,她對酒店還真有感情。裴校長說:「蘭子,你想啥哩?」麥蘭子瞪他一眼,她心裡竟然想起了大雄!為啥這個時候想這個傢伙?她也想不明白。裴校長吸著一支煙。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流。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腰,親昵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裡,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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