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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麥蘭子不再回嘴,羞辱和惱恨憋紅了臉,紅暈衍至脖根兒,紅如花莖。她默默地走,大雄大大咧地跟著,一副滿不在乎又臭又硬的樣子。麥蘭子隔了一步遠都能感覺到他身上強悍的氣息。她覺出他的一切都那麼不可抗拒。「俺不能改變他就逃開他,若跟了他,粗鹽調配過的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她想。當她扭頭瞟見了大雄極坦蕩極快活的臉,心裡又充斥了抗拒裡的等待。在幻想裡排擺日子,圖的就是個不可知的將來麼?她不會記恨人。她太純淨了,純淨得就像雪蓮灣的一朵浪花,純淨得讓大雄心疼。

  她們走進學校,麥蘭子又對大雄有說有笑了。大雄就知道她會笑的,這小樣兒的在他的大掌心裡攥著呢。裴校長出去了,麥蘭子就領著大雄進了閱覽室。鋪鋪排排的報紙和花花綠綠的雜誌直晃大雄的眼睛,他心亂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懼怕。麥蘭子給他挑了一本娃娃書《看圖識字》。大雄咧咧瓢似的嘴巴:「哦操,別逗啦!」麥蘭子說:「誰逗你?你只配看這個。」大雄沒再理她,翻弄美人封面。他漫不經心地翻弄著,像在選美,眼睛張大了,饞饞的目光在美人臉上反復糾纏,不一會眼神就虛了,身子就顫了。他迷醉地瞟了一眼麥蘭子,麥蘭子正手捧一本雜誌看得專注而癡迷。大雄默默地看,看得心裡發空,就賴模賴樣地湊過去,坐在麥蘭子身邊。麥蘭子鼻息溫膩膩,像無數條麵條魚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撩起他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他冷丁探出葫蘆頭,在麥蘭子粉腮上實實在在地親了一口,一條粗壯的胳膊在麥蘭子身上摳摳揉揉,麥蘭子觸電似地抖了一下,罵:「大雄,你老實點。太過分啦,也不看這是啥地方。」大雄笑說:「啥地方俺都希罕你哩!」麥蘭子噘起粉嘟嘟的嘴巴道:「誰讓你希罕?」大雄耍著貧嘴:「你讓俺希罕。」麥蘭子說:「做夢變蝴蝶,想入非非。」大雄的大眼珠骨碌碌轉動,洋洋自得地說:「你說對啦,有一回俺夢見咱倆結婚啦!還生下白白胖胖的娃。嘿嘿,你就教咱的娃學文化吧。俺就這德性,不學啦!」麥蘭子生氣地說:「不要臉的,誰跟你結婚?誰給你生娃?」大雄不急不惱:「俺早瞄好啦,你這個大腚能生好多娃的!俺出海掙大錢了,不怕罰,多來幾個。」麥蘭子惱羞成怒了,氣得直想抓他臉:「你……給俺滾出去!」大雄笑呵呵站起來,撲拉撲拉屁股:「你放俺走,俺就不陪啦!」說著嘴裡興之所來地哼著野野的漁歌子,搖搖擺擺地走了。「臭大雄——」麥蘭子恨一聲,將臉蛋埋進書裡,埋進空洞的責怨裡,狠狠地哭出一灘淚水。

  不長時辰,院裡一陣車鈴響。麥蘭子看見裴校長回來了,徑直奔閱覽室來了。裴校長喜歡麥蘭子,他默默地愛她,將愛壓至心底。緘默的語言是最誠實的。他感覺到麥蘭子也是愛他的,但還不成熟。他等待著成熟的季節。不成熟的東西,別擰,強擰下了,便永遠失去了。裴校長精明地笑了,就看她一陣兒,然後從抽屈裡捧出一樣寶貝似的東西來。

  麥蘭子切切地望著他。校長端出的是一個紅綢布裹著的《辭海》。校長遞過精緻的《辭海》說:「麥蘭子,這是俺送你的。」麥蘭子臉騰地紅了。她知道拿紅綢布裹的東西送姑娘便是愛情信物。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她慌口慌心地說:「謝謝你,裴哥。」裴校長的目光與麥蘭子熱辣辣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很快滑開了,羞羞怯怯地垂著頭。麥蘭子腦裡竭力將大雄擠走,張大眼望著很體面很高深的裴校長。可大雄的影子卻四面圍擠她,擠得喘不上氣來,就惶惶喊:「裴大哥,你過來。」

  裴校長愣了一下,就挪過來,規規矩矩坐在麥蘭子身邊。麥蘭子又叫他一聲,心下兀自生出朦朦朧朧的念想。裴校長懵著。麥蘭子的目光醉了似地咬著他,散發著一種信號。她的臉蛋也紅如鮮桃,焦不可耐地等待成熟的男子漢去採摘,去吮吸。

  裴校長卻一動沒動,惴惴的,嘴裡像含著橄欖般口齒不清:「麥蘭子,俺就盼你不斷進步。可是,你到學校上班的事情還沒個著落啊!官僚主義害人啊!」麥蘭子淡淡地說:「啥都是命,這事兒你別往心裡去。」裴校長的白臉沉靜了,象一個吃齋念佛的小尼。麥蘭子悒怔怔的心一點一點沉下,情緒加倍地黯然。她久久不說話。似乎啥話都已說盡。人有千般好,總會有一樣不好。她說啥呢?她被自己從裴校長和大雄之間塑造幻想起來的那個男子漢形象痛苦著、誘惑著。大雄和裴校長合成一個男人該多好?麥蘭子心亂了,就想哭,她強作一個苦笑,笑得很忸怩。裴校長定定地望著她。

  麥蘭子站起身,慢慢移到窗前。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著遠處……

  第六章 頭伏雨

  雪蓮灣人管入伏的第一場大雨叫頭伏雨。有頭伏雨澆倒牆之說。天黑下來,滂沱大雨下了一陣兒就停了。

  麥蘭子趁著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東西,七奶奶一人在老宅裡。七奶奶要燒一壺水,灶堂的火嗆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來。她正揉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著一網兜水果進來。

  呂支書笑呵呵地說:「七奶奶還親自下廚啊?」七奶奶冷著臉,坐在灶口沒動:「小呂子,你小子還真來啦!」她拿燒火棍子攔住他們說:「咱先說明白,你把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陪笑臉說:「七奶奶啊,您聽俺說,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先買車啦!都是為了工作,至於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找陸經理要那部分欠款。咋樣?七奶奶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兒耍呀?」呂支書笑說:「您別多心,都是村裡的事兒。」七奶奶輕輕一搖頭:「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看僵住了,笑著臉勸七奶奶幾句:「七奶奶,您就給他個面子吧。」呂支書說:「其實呢,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七奶奶從灶堂口站起來,橫頭悻臉地說:「你那麼霸道,村委會裡的支委,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

  呂支書強陪笑臉,心裡很彆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說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著翠蘭鑽進轎車裡走了。

  吃完晚飯,雨又飄了起來。六月的雨零亂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頭吸煙聽雨。這時兒子疙瘩爺悄悄進來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會來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兒子,面對窗外的黑暗,巴嗒著老煙袋。她身後是一扇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細看,像立著那口大鍋。疙瘩爺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個信袋說:「娘,兒子雖說在海邊,可村裡的事情都知曉。俺想隔岸觀火,看來不行啦,俺跟您說,您是對的。俺也看著這些村官來氣,私下裡就調查了呂支書的材料。是麥蘭子幫俺整理的。您用吧!」七奶奶接過信袋,怔怔地望著兒子,眼睛濕了。疙瘩爺熱熱地喊了聲:「娘!」七奶奶說:「兒啊,這才是咱麥家人,一個站著撒尿的爺們,就得活個男人樣!俺到小呂子家去過了,俺給他家剪的鍾馗已經脫落了,大門上白紙也被雨水沖了。他蹦躂不了幾天了,他完了。」疙瘩爺靜靜地聽著,半晌不語。他盯著娘的滿頭白髮。白髮不像白雲,而像日子一樣真實可靠。看久了,疙瘩爺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麼?俺有這麼大本事的娘嗎?娘的臉漸漸化了,化在一扇白紙門裡去了。疙瘩爺猛地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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