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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夾克」們木木地張大了嘴巴。大魚終於噘著嘴,揭密42似地說:「疙瘩爺,當過海眼。爺,你也先換腦筋後換槍吧!」

  「呸!」疙瘩爺重重地哼一聲,嗅了嗅槍管兒,愛聞這絲絲火藥味。他堵氣扔了槍,兩眼盯著前面的死鷗,比燒船祭祖43還傷感。他像是髒了手似的,又抓了一把雪,揉成實實的雪團子,揉一會兒就水下來,如同熬鷹44時攥出的一層老汗。手掌真的出汗了,接著他身上也出汗了。

  年輕人晃著黑洞洞的槍口,悄悄散開了。於是,大冰海啞了。悄然無聲中,一隻只海狗懶懶散散地爬出冰縫了。模糊裡卻露出疙瘩爺一張褶皺的臉,天氣極壞,風雪和淚水迷茫了疙瘩爺的視野。他看不見什麼,卻聽見了海狗蠕爬的沙沙聲,頓時來了些精神兒,支撐著立起來,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用叉拄著冰面,象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站住了。受到歧視45的疙瘩爺,心裡忽然冒出了娘的「印、劍和鏡」46,想著把這些施法的東西用上,又象在等待著「摸門釘兒」47。他咬了咬乾裂的嘴巴,挺挺身兒,覺得失去元氣一般,還忽然有一種被侮辱、遭遺棄的感覺。不多時,一排排驚驚乍乍的槍響,無所依附地在冰面上炸開了,傳出遠遠的……

  疙瘩爺打了個寒噤,四肢冰冷。過了一袋煙時辰,「皮夾克」們一個一個從霧裡露了臉兒,幽靈似的。幾個傢伙拖著幾隻海狗笑著,瘋狂地轉悠過來,看見木呆呆的疙瘩爺就嚷:

  「咋樣哩?滾冰王,緊溜兒鳥槍換炮吧!」

  「哈哈哈……」

  年輕人晃進霧裡。

  疙瘩爺默默吼了一句:「別臭美,哪天讓郎稅務48逮著,好好收拾你們!」他心頭澀澀地空落,不知怎麼鼻子就酸了,眼窩也有淚縱橫。他用力把無名的酸氣壓回去,擠進心的底層,然後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後來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槍聲不斷。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塵埃。就是不見了疙瘩爺的身影,鷂鷹也沒影了。疙瘩爺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黃,腮凸,眼窩深陷,嘴裡流著口水,蒙了一層霧翳的老眼看啥東西都晃出重疊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銷骨立。鷂鷹陪伴著他,他默默地跟鷂鷹說話。村裡老少也來看他,扶他坐起,也仍舊呆呆的,極似一位坐化的高僧,一副不化成「舍利子」不罷休的架式。每天癡癡遙望著夢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還是自己落伍了?命裡的東西,躲不過的。他悄無聲息地把雙腿輪流彎了彎,轉眼就感覺腿和上身的氣脈打通了。臉上便浮起了死一樣的微笑。

  年根兒的一天夜裡,疙瘩爺走出了家門。仰了臉瞅,竟漫天綿綿揚著鵝毛般的雪,黑了。雪片與雪片磨擦出揉紙般的聲音。村裡的風止了,白紙門,一律靜靜地掩著,門前的一棵古樹,還朦朧中,艱難地支撐著空空的風景。不知吹來哪股風兒,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熱鬧火爆的日子。冰面上燈火點點,槍聲陣陣,一片蒼老哀傷的聲音此起彼伏。這個雪夜,被利益燒灼的大魚,心裡充滿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東西。他與村裡哥兩個合夥打狗,地地道道地開了張。齊唰唰一排黑色槍砂鋪天蓋地掃過去,海狗躲都不躲不及。他們跟瘋了似的,雪野裡閃著綠幽幽的藍光。後半夜了,大魚他們爽得邪性,也圍獵正歡。他們堵了一群滾出裂冰區的海狗。三隻黑洞洞的槍口瞄正了位,海狗群裡忽地騰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棗木」49做的白紙門。幾隻海狗嘰嘰嚕嚕往大海深處逃了,唯有一隻瘦小的白海狗,仄仄歪歪躲閃著槍口朝著人斜沖過來。這只小海狗皮毛雖然變了顏色,殘損了,可還是那麼高貴,帶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沖過來。跟著過來的還有一隻鷂鷹,大魚能一眼望見鷹背上的雪。

  大魚驚駭地慌了神兒:「天殺的!」厲厲吼聲起,「砰」地槍聲落,白海狗滾了幾滾,紮在雪坎子上不動了。大魚望一望兩個夥伴兒,惶惶惑惑奔過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乎乎的一團,哭了:

  「疙瘩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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