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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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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隔幾天,大魚扛著一杆雙筒火槍闖海了。 疙瘩爺用抓賊的眼光望著大魚,吃驚地張著嘴巴,像吃醉蟹33卡了喉嚨,渾身的血頓時凝住了。他愣了許久,很沉地對大冰海歎了口氣:「罪孽,真格兒的罪孽未清喲……」打晚清就有了火槍,可打海狗從不用槍,祖上傳的規矩。先人力主細水長流過日月,不准人幹那種斷子絕孫的蠢事兒。過去誰用槍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礦物泥34。在疙瘩爺仇恨的眼睛裡,海狗也是一種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與生命的公平廝殺,才能殺出尊嚴來。人活名鳥活聲,大魚那小兔崽子,跟海灘紅雀35似的見錢眼開,錢都讓你們這些吊人賺了,連名兒都不要了,遲遲早早要倒楣36的! 「砰——」一聲脆脆的槍響。 亙古以來雪蓮灣大冰海上的第一聲槍響,是大魚打的。有一條海狗被槍砂擊中,其餘的海狗在灼熱的槍砂追擊下哀號著逃向雪野深處。傍天黑時,大魚也拖著一條大海狗「喊海」了。然而,沒人來分他的狗肉。他就想把狗肉給同學麥蘭子送去,誰知不湊巧,麥家今天過「寒食日」37,再說了,麥蘭子是疙瘩爺的孫女,她能缺了海狗肉吃?他也不覺得怎麼不好,就拖至村口的酒店賣了,掠了狗臍也學疙瘩爺神神氣氣地往家走,亮亮的眼睛,閃著自豪的神情。 疙瘩爺獨自躲在自家的柴門草戶38裡,就聽見槍響了,那是死亡追趕生命的聲音,這聲音總是輪番蹂躪著疙瘩爺的美夢。他好象害了眼病,看什麼都迷白白的一片,不見狗也不見人。他心一緊,周身身汗毛豎立,胸口窩兒沁出冷汗來。夜裡睡覺時,腦子裡也影影綽綽塞滿槍聲,候嚨裡撕攪著一個異樣的聲音:「誰之罪啊?」於是,在老人眼裡,月色變成了陷阱,生命變成了懷念。 第二天早上爬起來,疙瘩爺的頭沉沉的。一睜眼睛就先吧嗒幾口老葉子煙。煙葉子苦辣苦辣的,吭吭地咳一陣。七奶奶不讓他抽煙,可他還得抽,不能不抽,有口煙就能挺著。放了煙袋,老頭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皮。吃了早飯,他又「武裝」了一番闖海了。沒下雪,滿天的霧氣,顆粒狀的小冷子在霧中沉沉地飄著,風一陣緊一陣,像賊一樣遊。霧氣越來越厚,老人感覺自己的衣服全被霧蒙濕了,內心也霧霧的,霧能滲到心裡嗎?老頭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怪怪的念頭。這時大冰海深處滾來陣陣雷聲,仄了耳朵聽,才知是不遠處蕩來的摩托車響。之後便有嘁嘁喳喳的說笑聲由遠而近,遠遠近近都充了雜響。疙瘩爺扭頭看見一群穿「皮夾克」的年輕人個個扛著火槍,欣欣地朝大海深處趕。疙瘩爺從感官傳到心裡的厭惡。 一個桅杆似的小夥子看見疙瘩爺,嘲諷地說:「老頭兒,還拿叉頂著哪?」 疙瘩爺不認識這群人,見了火槍,臉上戧出火氣,恨恨地瞪他們一眼,默默走路。 「原來是個啞巴,嘻嘻嘻……」 疙瘩爺不回頭,眼裡湧出了淚珠。他一任這些髒話在耳朵裡飄進飄出。他顯得很冷漠,這世界究竟怎麼了,也不知哪塊兒生了毛病。多少年了,雪蓮灣還從沒有人這樣嘲弄他。人們敬重他。小崽羔子們,老子滾冰的時候,他們他媽的還不知在哪個娘們肚裡轉筋呢!你們得了哪號瘟疫,對人對狗都沒了心肝。 「都閉上你的臭嘴,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疙瘩爺隱隱約約聽見是大魚在說話。 「誰?」 「他就是大船王39黃木匠的朋友滾冰王,疙瘩爺大爺。」大魚說。 年輕人臉上的狐疑清晰可見:「沒用,滾冰王也不抵槍子兒蹽的快!」 疙瘩爺氣得抖抖的,眯著眼睛,仰天歎了口氣。他松了一下紅腰帶40,蹲下身子,甩了手套兒,抓一團雪揉得沙沙響,皮膚涼得一驚一乍,幾把雪下來就坦坦然然了。 大魚說:「別看咱們玩了兩天槍,戮在這兒的都算著,加一堆兒也不如疙瘩爺一根毫毛!」 「呸,牛的你!」一個小夥子叫。 「他年輕時是個打雁的神槍手呢!不信讓他給你們開開眼。」大魚梗著脖子說著,三步兩步奔到疙瘩爺跟前,遞過一枝槍:「疙瘩爺,俺的話可吹出去了,你老看著辦吧!」 疙瘩爺甕一樣的蹲著不動,就像海底沉船41。 大魚靠了靠,步態優雅:「爺,咱就這麼栽啦?」 「皮夾克」們哄了:「老頭兒,松啦,松啦……」 疙瘩爺「嗖」地站起來,劈手奪了火槍,急眼一掃迷迷濛濛的天空。鷂鷹被嚇飛了,飛得遠遠的。老人只見一飛鷗,抬手「砰」一槍,鷗鳥撲愣愣墜地。 大魚呆呆地看得眼直:「媽呀,神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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