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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韓潔茹神往地看著窗外。

  金歡摟緊媽媽的脖子:「媽,需要我的幫助嗎?」

  韓潔茹推開金歡,閉上了眼睛。

  金歡再次要求:「媽媽,我是支持你的,懂嗎?」

  韓潔茹說:「處理好你和鐘濤的事,媽媽就知足啦!」

  金歡哼了一聲:「別跟我提他!」

  韓潔茹眼神裡在焦灼地等待著什麼。

  2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楊高鵬將電話打到醫院值班室,正在值班的韓潔茹聽見楊高鵬渾厚的男低音:「潔茹嗎?我想見到你!」

  韓潔茹就情不自禁地答應著:「高鵬,真的是你嗎?」她聽見楊高鵬告知她見面的地方,就慌亂地放下電話。她坐在椅子上,胳膊倚著消毒櫃激動不已,甚至流出眼淚。她弄不清自己為什麼要落淚,是喜悅還是驚恐?只覺得一時渾身酥軟,眼睛裡有一股熱浪燒灼著,一直燒到腳底。

  韓潔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生硬地將自己的情緒穩住。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找出一件紫色的短袖襯衫換上,黑色長裙配上紫色襯衫顯得高貴又莊重。她又坐在鏡子前,淡淡地塗上一點淺色口紅,攏了攏黑黑的長髮。她喊來項曉芳,請她替自己值班。然後還跟項曉芳首次開了一個玩笑:「祝你也碰上一個動心的!」項曉芳自嘲地搖搖頭,目送著她消失在庭院裡。

  韓潔茹騎車來到工人文化宮門前,記得楊高鵬在電話裡與她約定的就是這個地方。她沒有發現楊高鵬的人影,卻看見高大雄偉的毛主席雕塑像矗立在她的身旁。她記得自己與金家林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座雕像前。她到農村插隊也是從毛主席像前整裝出發的,難道是歷史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大的命運變化都要經過主席的批准檢閱?她在見不到楊高鵬之前,胡思亂想起來。楊高鵬見到她會說什麼?難道只是把錢還給她?既然是還錢,他為什麼不到醫院裡去呢?他是不是在心裡也有了她?不管怎樣,她此時此刻只想見到他。她什麼都不管了,只想見到楊高鵬。

  楊高鵬從大門口走出來的樣子,顯得很疲憊。可他見到韓潔茹時的眼神很亮,他與韓潔茹的目光碰到一起,竟然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他淡淡地說:「你來一會兒了吧?」

  韓潔茹竭力控制著自己,喃喃地說:「剛剛到的。」

  楊高鵬抬手往不遠處的一個照相館指了指:「走,到那裡喝點茶,說說話吧。」

  韓潔茹推著自行車跟著楊高鵬走了。

  走進照相館一樓的前廳,楊高鵬支使服務員給他們打開一個房間。走到房間裡面,楊高鵬給韓潔茹沏了一杯茶水,然後坐在韓潔茹身邊的沙發上吸煙,關心地說:「潔茹,你先喝點水吧。」

  韓潔茹把頭髮攏到腦後,從臉頰到脖頸都微微泛紅,看著他的臉說:「你怎麼不叫我韓醫生啦?」

  楊高鵬笑笑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啦,你不瞭解,我這個人哪,是嘴硬心軟的人啊!我們搞藝術的,最見不得別人的愛心,當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這個人心眼好。」

  韓潔茹的緊張情緒消散了,她歪著腦袋說:「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聽人誇我心眼好。」她輕輕地笑了。

  楊高鵬將身子正過來,正好看見她笑著的臉龐。前幾次見面都是在一種特殊情況下對話,他真的沒有細緻打量這個中年女人。今天他忽然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本能的興趣。她那張沒施脂粉的臉龐細緻而沉靜,而那雙黑亮的眼睛卻是熱烈的。她彎腰端起水杯時,他正好從她的衣襟裡看見白皙豐滿的胸部。

  楊高鵬緊張得放下煙,他想,韓潔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真有點看不透她,認不清她,只能感受著她身上所散發著的淡淡的幽香。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個四十有五的中年女人。他此刻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得了什麼,胸懷裡突然漲滿了某種欲望。他幾十年來從沒有這種感覺了,似乎嘗到了酒後微醉的甜頭。

  韓潔茹被楊高鵬看得不好意思,嗔怨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這人是不是很怪?」

  楊高鵬看見她慍怒的樣子著實可愛。他的眼睛也閃爍出火熱的光芒:「潔茹,我之所以喊你潔茹,是因為你能夠找到我的家,看望我的母親,還放下了這筆錢。在我楊高鵬的概念裡,凡是走進我楊家門的人,都是朋友。」

  韓潔茹感動地望著他:「朋友?你是說,你已經把我看成你的朋友?」

  「是啊,我可從沒想到你會這樣。」楊高鵬很興奮地看著她,拿出那個信袋,遞給她:「潔茹,你能來家裡看我和我娘,我就很感激了,這五千快錢,我是萬萬不能收下的。你拿走!」

  韓潔茹愣著:「你為什麼就不能給我個機會?」

  楊高鵬苦笑著搖搖頭:「我怎麼能用你的錢呢?我知道,你還是因為馬莉的事,心裡總是丟不下。可我楊高鵬收下你的錢,還算是個男人嗎?」

  韓潔茹說:「我們都忘記前面的不幸,我既然能做為你的一個朋友,算對你展覽的支持!」

  「展覽?」楊高鵬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我要搞個人攝影展覽?我沒跟你說過呀?」

  韓潔茹笑著:「你呀,我既然能找到你的家,就一定能知道你在幹什麼。我沒猜錯的話,你的展覽地點設在工人文化宮。」

  楊高鵬心悅誠服地點點頭,沉默片刻。

  過了一會兒,韓潔茹茫然地看著他:「你就是為還錢,才給我打電話的嗎?」

  楊高鵬慌亂地搖頭:「不,我不是說了嗎,我在沒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在心裡把你當成朋友啦!」

  韓潔茹被他的憨樣逗笑了:「你呀,你不是說,從今往後再也不願見到我了嗎?」

  楊高鵬也笑著:「你還翻小腸啊!」

  兩個人都笑著。他們之間所經歷過的曲折情節和悲劇色彩,被久久等待的相逢一笑化解了。如此一來,韓潔茹就自自然然地營造了使她釋放情懷的氣氛。她像見到了親人,頭一次擺脫了羞澀和靦腆,像個被壓抑許久的人,突然釋放了。她不知不覺地向他傾訴了很多困惑和痛苦,許多隱秘的東西都從她的嘴裡輕輕滑了出來。說完的時候,韓潔茹自己都不由有些驚訝。

  楊高鵬對她也不再陌生,他被她的真誠打動。某種興奮的東西流進血管一樣,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我比你大三歲,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過了不惑之年,應該大徹大悟了,可我們不行,也許我們都是凡人的原故吧!熱情而單純的預期,一再使我們誤入歧途。」

  韓潔茹被他不凡的談吐深深吸引,她靜靜地聽著。

  楊高鵬情感很投入:「我們這一生遺失得真是太多了,從充滿幻想和歡樂的童年,到朝氣蓬勃的青年,再到心灰意冷的中年,然後走到老態龍鍾的老年。我們會遺失多少真誠和情感?」

  韓潔茹像孩童一樣聽著,插話說:「你說,世上有真誠的情感嗎?當我們連自己都走丟了的時候,還談什麼真誠和情感?」

  楊高鵬繼續說:「這也許是人的悲劇,當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情感之後,也同時喪失很多人的本能。」

  韓潔茹說:「好像有一本專談遺失的書。」

  楊高鵬笑著問:「你很愛讀書?」

  韓潔茹說:「孩子大了,我就愛看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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