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端午出乖露醜地說了一句:「這,叫我怎麼好意思?」

  女孩們就全笑了。

  端午膩歪了半天,十分狼狽,只是一個勁地嘿嘿地傻笑。連他自己都覺得面目猥瑣,令人生厭。最後,還得吉士出來替他解圍。

  吉士老練地站起身來,一聲不響地走到那些女孩跟前,一個一個依次看過去,不時地吸一吸鼻子,似乎在不經意間,就從中拽出兩個女孩來。

  其餘的,都鬱鬱不歡地散了。

  「有點眼暈,是不是?」等到屋裡只剩下他們四個人的時候,吉士對端午道。

  「豈止是眼暈!」端午老老實實地承認道,「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輕聲地聊著什麼,那兩個女孩已經忙著為他們端茶倒酒了。

  「你閉關修煉的時間太長了,」吉士頗有些自得,望著他笑,「冷不防睜開眼,外面的世界,早已江山易幟。」

  「那倒也不是。談不上閉關。我不過是打了個盹。」

  「什麼感覺?」

  端午想了想,道:「仿佛一個晚上,就要把一生的好運氣都揮霍殆盡。」

  「沒那麼嚴重。」

  端午見女孩給他的杯中斟滿了酒,端起來就要喝,吉士趕忙攔住了他:「先別顧喝酒,事情還沒算完。這兩個女孩都是新來的,我以前沒碰過。你從中挑一個留下。剩下的一個,我帶走。」

  端午飛快地朝面前的那兩個女孩覷了一眼。兩個女孩子都很迷人,一個稍胖,一個略瘦。一個大大方方,落拓不羈,皮膚白得發青,透出一股俊朗;另一個則面帶羞澀,看上去甚至還有幾分幽怨之色。儘管是偷偷的一瞥,端午還是一眼就相中了那個較胖的女孩,可嘴上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心頭蕩過一波一波的漣漪,出了一身熱汗。

  吉士有點等不及了。

  他把煙蒂在香蕉皮上按滅,對端午道:「既然你這麼客氣,那我就先挑了?」

  隨後,他一把拽過那個胖女孩,攬著她的腰,去了隔壁的房間。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中,端午都有點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隱寺那個陽光熾烈的午後,分厘不爽地回來了。

  他怎麼也丟不開剛剛離去的那個女孩。她那充滿暗示、富有挑逗性的眼神,她那豐滿而淫蕩的嘴唇,刹那之間,使得面前的這個姑娘無端地貶值。

  他怎麼都提不起精神來。

  出於禮貌,他摟了一下那女孩的胳膊。她也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本能地夾緊了雙腿,柔眉順眼地望著他。

  很快,她脫掉了腿上的網狀絲襪,怯生生地提醒端午,讓他去衛生間洗澡。

  「傍晚的時候,我剛洗過。」端午說。

  「那不一樣。」女孩勉強地笑了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我來幫你洗。」

  端午聞到她嘴裡有一股不潔的氣味。有點像雞糞。他心裡藏著的那點嫌惡之感,很快就變成了慶倖。他終於有理由什麼都不做。他什麼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口臭。

  他皺了皺眉,興味索然地對她說:「不用了,我們聊會兒天吧。」

  儘管端午刻意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且極力顯出莊重而嚴肅的樣子,可他們接下來的談話,既不莊重,也一點都不嚴肅。

  端午問她,既然長得這麼漂亮,為何不去找一份正當的職業?女孩笑了笑,低聲反駁說,她並不覺得自己正在從事的職業有什麼不正當的。

  端午接著又問她,從事這個職業,除了經濟方面的原因——比如養家糊口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比方說,純粹身體方面的原因?女人是不是也會像男人那樣縱情聲色,喜歡不同類型的男人,進入她們的身體?如果是,會不會上癮?換言之,女人的好色,是不是出於某種他還不太瞭解的隱秘天性……

  說到不堪的地方,女孩就裝出生氣的樣子,罵他下流。

  當然,端午也問了她一些純屬「技術性」的問題。比如——

  「什麼叫冰火兩重天?」端午有的是好奇心。

  「你是從電影裡看來的吧?」女孩道,「火指的是酒精。冰呢,當然就是冰塊了。都是舌頭上的功夫。唉,老掉牙的玩意,現在早就不時興了!也很少用冰塊。」

  「那你們現在用什麼?」

  「跳跳糖。」女孩道,「你吃過跳跳糖嗎?」

  「沒有啊。」

  「那我怎麼跟你說,你也不會明白那種感覺的,不如我們現在就,試試?」

  端午猶豫了半天,在最後一刻,還是拒絕了。

  她是江西婺源人。說起第一次被人強暴的枝節,聽上去更像是炫耀。她又說,其實她在花家舍,也有「正當的」職業。端午已經沒有了打聽的興致。為了打發剩下的無聊時間,她教端午玩一種搖骰子的遊戲。一開始,端午還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可後來實在是厭煩了,再次向她重申了一遍「錢一分都不會少」,就讓她自行離開了。

  他蜷縮在沙發的一角,打起盹來。在那兒一直待到淩晨三點。

  4

  第二天早晨十點左右,端午在睡夢中被手機鈴聲驚醒了。電話是唐曉渡打來的。此刻,曉渡正在首都機場的T3航站樓,等候過安檢。他先要去意大利的威尼斯參加一個詩歌節,隨後訪問瑞士的巴塞爾大學,最後一站是伊斯坦布爾。他是真正意義上的空中飛人。

  「你是會議的發起人,臨時溜號,有點不夠意思吧?」端午笑道。他覺得手機的信號有點不太好,就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

  「這話從何說起啊?」曉渡在電話那頭道,「我出國的計劃去年秋天就定下了。元旦前,吉士來北京出差,我請他在權金城吃火鍋。他說他剛當了社長兼副總編,手裡的錢多得花不了,就和我商量要辦這麼一個會。我是最怕開會了,只答應幫他請人。喂,你現在在哪裡?」

  「花家舍。離鶴浦不遠。」

  曉渡在電話中輕輕地噢了一聲:「這個花家舍,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說不好,我也是第一次來。」

  「吉士每次給我打電話,張口閉口不離花家舍。一提到花家舍就興奮,像打了雞血一樣。恐怕是一個溫柔富貴鄉吧?」

  「差不多吧。」端午道。

  「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曉渡的聲音變得有些嚴肅起來,「花了那麼多錢,好不容易張羅起一個會來,你們不妨認真地討論一些問題。不是說不能玩,而是不要玩爆了,弄出一些事端來。你知道我說什麼。現在,屁大的事到了網上,都會鬧得舉國沸騰。再說,吉士剛當了官。唉,現如今,當官也是一項高危職業啊。凡事還是悠著點好。我剛才給他打過電話,這流氓,手機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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