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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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在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衣服穿得邋裡邋遢,佝僂著背,連轉個身都要費半天的勁。家玉一進屋,就把廁所邊泡著的一盆髒衣服洗了。隨後,她又一聲不吭地拿起拖把和鉛桶,進屋拖地去了。母親似乎也有點意外。她沖兒子努努嘴,笑道: 「媳婦今天怎麼變得這麼勤快?」 她撩起圍裙,從裡邊的口袋裡摸出一大把碎錢來,遞給端午:「你倒是紮著手!你是做了官來的?你到樓下去買些炮仗回來,晚上讓小東西放著玩。今年的年頭不好,老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晚上我也跟你們出去放兩個炮仗,去一去晦氣!」 「剛才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端午說。 「那你也別閑著!叫上小東西,你們父子倆幫我把春聯貼一貼!」 小東西正趴在奶奶床上看電視。他母親摟著他,不知跟他說了句什麼話,兩個人都大笑不止。 家玉把地拖完了,又把衛生間裡的浴缸刷了一遍。回到客廳裡,她挨著母親坐下,幫她擇薺菜。 「你歇歇。忙了這半天,喝口水。」母親忙道,「這人老了就是不頂用。挖了這一籃子薺菜,腰就痛得直不起來了。」 家玉問她哪裡疼,幫她輕輕地捶了捶,又囑咐她道:「這麼大年紀,不要出門挖菜。從集市上買也是一樣的。」 她看見母親的一縷銀髮掛在額頭上,就幫她捋了捋,又道:「要不要,我幫你把頭洗一洗?」 「你是聞出我頭髮裡的餿味了吧?」 「是有點油。」家玉笑了笑。 「那就乾脆幫我洗個澡吧。」 家玉聽母親這麼說,就囑咐端午將臥室裡的紅外線取暖器移到衛生間,自己趕緊起身到廚房燒水去了。 端午歪在床上,和兒子看了會兒電視,不覺中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他聽見小區的居民樓中,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在砧板上剁肉的聲音。樓下的什麼地方,已經可以聽到零星的鞭炮聲。 婆媳兩人在廚房裡忙忙碌碌。家玉還曾到臥室來過一次,她腰上圍著紅色的布裙,袖子挽得很高,手裡托著一盆剛剛洗淨的冬棗,靠在門框上,問他要不要吃。 端午翻了個身,又接著睡去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第一次往家玉的碗裡搛菜。老人家一口氣喝了六七杯「封缸酒」,微微有了些醉意。漸漸地,就開始說起瘋話來。她五歲上死了爹,十三歲被賣到江南當童養媳。她提到了她的第一個丈夫,那個失足墜崖的木匠。說起元慶的姐姐,那個剛出世就夭折了的女兒。 端午擔心她一旦向人道起苦情,就會沒完沒了,趕緊找話來打岔。母親被端午七拐八繞地這麼一攪,自己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她看了看家玉,又看著端午。 家玉不做聲,只是笑。 母親忽然歎了口氣,對家玉道:「乾脆,你也別做我兒媳婦了,做我閨女好不好?」 「好啊。」家玉嘴裡答應著,臉上卻是灰灰的。 若若早已吃完了飯,一個人趴在窗口看了半天,就嚷嚷著要下樓放鞭炮。端午正準備起身,就聽見家玉對母親道: 「我恐怕得跟端午離婚了。」 端午驚得目瞪口呆。母親似乎也愣在那裡,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怎麼呢?」老太太問道。窗外的焰火忽明忽暗,襯著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綠。 「哪有女兒作興嫁給兒子的道理?」家玉笑道。 母親回過神來,就把手裡的筷子掉了個頭,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你這個死丫頭。大過年的,嚇我一跳!」 13 正月初三。一大早,小魏就從安徽回來了。她和嫂子大吵了一架。家玉安慰了她半天,又塞給她三百塊過節費。因為小魏的提前返回,他們決定當天下午就向母親辭行。老太太想讓若若留在梅城多住幾天,可小東西怎麼也不肯。 初四。端午去南山的精神病療養中心探望哥哥。因為離婚之事如骨鯁在喉、芒刺在背,端午只是禮節性地在那待了二十分鐘。他從木訥而遲鈍的兄長口中,得知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這座建成不到十年的精神病院,居然也要拆遷了。 在稍後的電話中,周主任向他證實了這個信息。有人看中了這塊地。 「只怪你哥哥當年選中的這塊地方太扎眼了!」周主任在電話中笑道。「不過呢,拆遷了也好。這麼好的一塊地方,用來關精神病,有點資源浪費,阿是啊?畢竟精神病人又不懂得欣賞風景。來噢,日你媽媽,紅中獨調,把錢唦!」 周主任似乎正在打麻將。 端午提到了當年哥哥與市政府簽訂的那份協議。周主任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不是瘋了嗎?從法律上來講,瘋子已經不能算是一個獨立的法人了。出牌唦,別老卵!」 初五。端午和家玉帶兒子去「黃日觀」逛廟會。家玉本想去道觀求個簽、上炷香,可通往道觀的坊巷人潮湧動,根本擠不進去。他們只在弄堂口略轉了轉,在一處花市上買了一枝臘梅,就匆匆回家了。 那枝臘梅,花瓣薄如蠅翅,就算湊在鼻前,也聞不到什麼香味了。 初六。端午百無聊賴地來到吉士的報社。他剛剛升任了社長兼副總編,正在值班。端午本來想跟他說說與家玉離婚的事,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一見他進門,吉士就將擱在辦公桌上的那雙腳挪了下來,坐直了身體,對他笑道: 「怎麼這麼巧,那一個剛走,這一個就來了。」 「誰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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