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
二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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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怕你的唾沫!」端午不假思索地笑道。轉念一想,又覺得怪怪的,不免給人以某種猥褻之感。好在小史在這方面從來都很遲鈍。 「你去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嗎?」小史忽然問他。 「沒去過。」 「那可是男人的銷金窟啊,就你這麼老土!」 「倒是常聽人這麼說。」 「我要去的地方叫竇莊,離花家舍不遠。他在那剛開了一家分店,讓我去那幫著照應照應。說是先從副總經理做起。月工資六千,不算年終獎金。」 端午大致能猜到,小史所說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們兩人的進展,竟然這麼神速。這丫頭,真有點缺心眼。跟人剛打了個照面,就輕易把自己交了出去。 「老裴說,等我在竇莊積累一點管理方面的經驗,有個一年半載,就把整個店面都交給我來經營。」小史用筷子撥拉著盤子裡的豆腐。聽得出,她還是有點心思的。 「那人真的姓裴啊?」端午問道。 「對呀,姓裴。怎麼了?」 「沒什麼。」端午抿著嘴笑。 那天在宴春園吃飯,老闆帶著廚師長來敬完酒,帶小史去看他收藏的那些古董。徐吉士用《水滸傳》裡的頭陀和潘巧雲來打趣。當時,端午還以為吉士是在故意賣弄典故,沒想到,這個禿頭老闆真的姓裴。 「那他——」端午忍住笑,又問她,「叫啥名字?」 「裴大椿,椿樹的椿。」小史的眼神有點迷惑。「我說你這個人,哎,一驚一乍的,到底什麼意思啊?」 端午松了一口氣。好在他不叫裴如海。 「這不是關心你嗎?」端午正色道,「那個老裴,人怎麼樣?」 「那還用問?挺好的。」小史道,「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給我買的。不過,這人吧,你叫我怎麼說呢?就是有一點變態。」 端午停下了手裡的筷子,抬起頭來,望著小史。見端午露出了驚異之色,小史一下就紅了臉,趕忙解釋說,她所說的變態,並不是那個意思。 「就說這次去柬埔寨旅遊吧,一路上老是纏著我問,到底和守仁是什麼關係?是怎麼認識陳守仁的?有沒有和他接過吻?有沒有上過床?我已經跟他發誓賭咒,說過不下十幾次了。可他老疑心我在騙他。你說這不是變態是什麼?難道說,他還怕陳守仁嗎?」 「大概是吧。很多人都怕他。」 「守仁有什麼可怕的?那天我們在一起吃飯,我見他和你們有說有笑的啊?」 「因為我們恰好是朋友。」 「就算老裴怕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呀。奇了怪了!」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端午見她真的不懂事,只得把話挑明來點撥她。「老裴誤以為你是守仁帶去的朋友。不問清楚,是不能隨便上手的。」 「我怎麼有點聽不懂你的話呀?」 端午笑了笑,低頭繼續吃飯。實際上,他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要再說下去,就要傷及她的自尊了。這真是一個傻丫頭。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個姓裴的禿頭,在他那些琳琅滿目的收藏品中,也包括了女人。儘管女人沒有贗品一說,但貶值的速度也許比贗品還要快。 「你和老裴,領證了嗎?」端午已經吃完了飯,從小史的手裡接過一張餐巾紙。 「暫時還沒有。你放心,那不是問題。他正和他老婆辦離婚呢!說是涉及到有價證券和財產分割,沒那麼快。老裴讓我要有足夠的耐心。等到了那一天,你可要來吃我們的喜酒啊。」 「一言為定。」端午道。 那天下午,他與小史告別後,多少有點茫然若失,也有點為小史擔心。下班回到家中,與家玉坐在客廳裡喝茶,他把小史的事跟家玉說了一遍。可家玉對此沒有什麼興趣,只是淡淡地說: 「你成天瞎操這些心幹什麼?那個小史,有你想像的那麼單純嗎?我看不是她天真,而是你天真!再說了,當年你譚某人的行為,又能比那個姓裴的禿驢好到哪裡去?」 10 淩晨一點鐘,端午在客廳裡泡腳,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單調的鈴聲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端午還是在第一時間準確地判斷出,那是一個噩耗。他沒有來得及穿鞋,就赤著腳沖進了書房。 徐吉士的聲音已經變得相當平靜了。他用喪事播音員一般沉痛的語調告訴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醫院。吉士正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囑咐端午,積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結了冰,路況很不好,家玉開車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端午剛放下聽筒,小顧的電話跟著又來了。 她只是哭,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由於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臨睡前吃了幾顆安眠藥。被端午叫醒後,一直昏昏沉沉,反應遲緩。 「我這個樣子,怎麼能開車?」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著自己的丈夫,歎了口氣,自語道。「前些天還好好的,怎麼會呢?」 「乾脆你別去了。我打車去!」端午勸她,「明天小東西還有最後一門生物要考,得有人給他準備早飯。」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黑暗中,家玉端過檯燈邊上的一隻白瓷茶壺,喝了一口涼茶,裹了裹被子,翻過身去,接著睡。 後半夜的街道上空蕩蕩的。幹雪的粉末在北風中打著旋兒。端午一連穿過兩條橫馬路,才在通宵營業的一家夜總會門口找到了出租車。 第一人民醫院急診樓的過道裡,圍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們早到了。小顧坐在一旁橘黃色的椅子上,眼神有點空洞。綠珠緊緊抱著姨媽的一隻胳膊,他們都不說話。徐吉士穿著一件皮夾克,正踮著腳,透過搶救室門上的玻璃,朝裡面張望。 守仁還在搶救中。但吉士告訴他,搶救只是象徵性的。不太樂觀。儘管一度還恢復了血壓和心跳。 隨後,他們走到樓外的門廊裡抽煙。綠珠挑起厚厚的棉布簾子,跟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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