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二〇


  端午在雪地裡待了兩個多小時。往回走的時候,腿腳漸漸地就有些麻木。他沿著濕滑的樓梯走到六樓,就聽見屋內妻子的斥駡聲,仍然一浪高過一浪。他心裡猛地一沉。已經是深夜一點了。

  他換鞋的時候,妻子仍然罵聲不絕。兒子低聲地咕噥了一句什麼,家玉「呼啦」一下,將桌子上的模擬試卷劃拉到一起,揉成一個大紙團,朝兒子的臉上扔過去。若若腦袋一偏,紙團從牆上彈回來,滾到了端午的腳前。

  「你忘了他明天還要考試嗎?」端午陰沉著臉,朝妻子走過去,強壓著憤怒,對她道。

  「你別插嘴!」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不打算讓他睡覺了嗎?明天他還怎麼參加考試?」

  「我不管!」家玉看也不看他。

  「你這麼折磨他,他難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嗎?」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我只問你一句話,他是不是你親生的兒子?」

  端午也有點失去了理智,厲聲朝她吼了一句,然後他一聲不響地拉起兒子的手,帶他去臥室睡覺。兒子膽怯地看了看母親,正要走,就聽得家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

  「譚良若!」

  兒子就站住了。怔在那裡,一動不敢動。

  「沒事的,別理那瘋子!只管去睡覺。」端午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推進了臥室。

  家玉隨即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朝兒子的臥室沖過來。端午飛起一腳,踹在了她的膝蓋上。「哎喲喂,你還敢打人?」家玉從地上站起來,挑釁似的將臉朝他越湊越近。「你打!你打!」端午被她逼得沒辦法,只得又給了她一巴掌。感覺是打在了耳朵上。

  這還是他第一次打她。由於用力過猛,端午回到書房之後,右手的掌心還有些隱隱發脹。

  他很快就聽見了廚房裡傳來的劈裡啪啦的摔碗聲。她沒有直接去砸客廳裡那台剛剛買來的等離子彩電,也沒有去砸他那套心愛的音響系統,這至少說明,衝突還處於可控的範圍。他只當聽不見。

  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它來自小區物業的值班室。大概是樓下的鄰居不堪深夜的驚擾,把電話打到了物業的值班室。值班員威脅要報警。端午的答覆是,你他媽隨便。很快,客廳裡傳來了兒子的哭泣聲。

  「媽媽,別砸了,我明天一定好好考……」

  「滾一邊去!」

  端午再次沖出了書房。

  他看見骨瘦如柴的兒子,雙手交叉護在胸前,只穿著一條三角短褲,在客廳裡簌簌發抖。而家玉的手裡,則舉著一把菜刀,對著餐桌一頓猛砍。端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菜刀從她手裡奪下來,然後又朝她的腿上踹了一腳,家玉往後便倒。

  端午騎在她肚子上。她仍揮動著雙手,在他身上亂打亂抓。端午不假思索地罵了一句難聽的話,然後咳出一口痰來,直接啐在了她的臉上。

  家玉終於不再掙扎。兩行熱淚慢慢地溢出了眼眶。

  「你剛才罵我什麼?」

  讓端午吃驚的是,家玉的聲音變得極為輕柔。似乎他打她,踹她,朝她的臉啐唾沫,都不算什麼,而隨口罵出的一句話,卻讓她靈魂出竅。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定定地望著他,目光中有一種溫柔的絕望。端午本想把剛才的那句髒話再重複一遍,話到嘴邊,又硬是給噎了回去。他從她身上站起來,喘著粗氣,回自己書房去了。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新五代史》第五百一十四頁的一行字上:不敢忽于微,而常杜其漸。腦子停止了運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始思考妻子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反應,以及這件事如何收場。又過了很久。他終於聽見熱水器「嘭」地一下點著了火。然後是自來水龍頭「刷刷」的瀉水聲。她大概在洗澡。如果自己打開書房朝北的窗戶,縱身往下一躍,也就是幾秒鐘的事。當然,他不會真跳。他覺得無聊透了。

  家玉洗完澡,穿著一件帶綠點的睡袍,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書房。她一聲不吭地將高腳凳上的一盆水仙花挪到了寫字臺上,自己坐了上去。睡袍的分叉裸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毫無必要地把袍子拉了拉,擋上了。她的手臂上多了一個創可貼。大概是端午剛才奪刀的時候,被不慎劃傷的。與二十年前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傷在了手臂上。

  「離婚吧。」家玉攏了攏耳邊的濕發,低聲說道,「你現在就起草離婚協議。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法院。」

  「你是律師,這一類的事,你做起來更在行。還是你來起草吧。」端午說,「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我無所謂。」

  「也好。我待會去網上宕一份標準文本,稍加修改就行了。我們現在得商量一下具體的事。唐甯灣的房子已經要回來了。兩處房子,你挑一處吧。還有,孩子跟誰?」

  「你要,你帶走。如果你覺得是個拖累,就留給我。我是無所謂的。」

  「房子呢?」

  「兩處房子花的都是你的錢。你說了算。怎麼著都無所謂。」

  「你別無所謂呀!」家玉幹嘔了幾聲,似乎要嘔吐。端午有點擔心她剛才倒地的時候,碰到了後腦勺。也有可能是剛才洗澡著了涼。他順手把椅背上的外套給她披上,又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按了幾下。家玉轉過身來,把他的手拿開了。

  「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氣色看上去很嚇人。」

  「少來這一套!先說離婚的事吧。」家玉咬著嘴唇,歎了口氣。

  「這兩三天我一直見你在喝中藥……」

  「暫時還死不了!」家玉道。隨後,她的聲音低了一個音階:「剛滿四十歲,就已經絕經了。他媽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去中醫院讓大夫看了看,說是內分泌有問題。」

  「那就是說,待會兒我們親熱的時候,就可以不戴避孕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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