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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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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冷。」 「守仁最近也有點不太對頭。」小顧憂心忡忡地對端午道。 「我看他挺好的啊!」 「那是外表!他也就剩下這副空殼子了。成天愁眉不展的,你說他也不做學問,整天讀那些沒用的書做什麼?最近一段日子,他總是有點疑神疑鬼,好像有什麼事在心裡藏著,你好心問他,又不肯說。」 端午正想安慰她兩句,屋裡又傳來一陣爆笑。他聽見守仁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道: 「這年頭,別的事小,還是保命要緊!」 可是守仁並沒能活多久。 8 端午在陽臺上抽煙。屋外又開始下雪。米屑似的雪珠,叮叮地打在北陽臺的窗玻璃上。若若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家玉正在客廳裡為他輔導數學。她是學理工出身的,丟了這麼多年數學還能撿起來,至少還能掙扎著與兒子一起演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習題。她一遍遍地給兒子講解著解題步驟,漸漸就失去了耐心。責怪變成了怒駡。慢慢地,怒駡又變成了失去理智的狂叫。拍桌子的頻率顯著增加。在寂靜的雪夜,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瘮人。端午的心臟怦怦地猛跳。但他唯有忍受。 又抽了第二根煙。眼看著情緒有點失控,他只得求助於綠珠的靈丹妙藥,惱怒地將妻子劃入「非人」一類,壓住心頭愈燃愈烈的火苗。 已經不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樣的問題了:與妻子帶給他的猜忌、冷漠、痛苦、橫暴和日常傷害相比,政治、國家和社會暴力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麼!更何況,家庭的紛爭和暴戾,作為社會壓力的替罪羊,發生於生活的核心地帶,讓人無可遁逃。它像粉末和迷霧一樣彌漫於所有的空間,令人窒息,可又無法視而不見。 當然他可以提出離婚。 他腦子裡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念頭,是在他和家玉結婚的第二天。不過是想想而已。新婚宴席上多喝的酒還沒能醒過來,就向她提出離婚,多少有點不近人情。他暗暗決定,把這一行動推遲到兩個星期之後。既然可以推遲兩個星期,也沒有什麼理由不能推遲至兩年。現在,二十年的時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如果沒有外力的作用,離婚,實際上已經變得遙不可及。他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任何東西。最有可能出現的外力,當然是突然而至或者如期而來的死亡。他有時惡毒地祈禱這個外力的降臨,不論是她,還是自己。 當年,他在招隱寺的那個破敗的小院中第一次看見她,就意識到將有什麼重大的事件在自己身上發生。她臉上羞怯的笑容,簡直就是命運的邀請。他們的相識和相戀是以互相的背叛開始的——他于那天淩晨不辭而別,像個真正的流氓,把她牛仔褲口袋裡的錢席捲一空;而家玉則很快與一個名叫唐燕升的警察公開同居。她甚至還為他打過一次胎。事實上,當他在鶴浦重新遇見她時,家玉和燕升已經在籌備不久後的婚禮了。她的名字由秀蓉變更為家玉,恰如其分地區分了兩個時代,像白天和夜晚那樣涇渭分明。 「秀蓉」所代表的那個時代,早已遠去、湮滅。它已經變得像史前社會一樣的古老,難以辨識。而「龐家玉」的時代,則使時間的進程失去了應有的光輝,讓生命變成了沒有多大意義的煎熬。 端午從陽臺上出來,回到書房,繼續去讀他的歐陽修。 房間裡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氣。大概從一個星期之前開始,家玉每晚都要煎服湯藥。端午甚至沒有問過她哪不舒服,似乎這樣的詢問,讓他感到彆扭和做作。客廳裡傳來了兒子輕微的哭泣聲,而家玉似乎已經罵不動了,語調中夾雜著不可遏制的嘲諷。 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端午悲哀地感覺到,妻子現在的目的,已經不是讓兒子解題的方法重回正確的軌道,而是一心要打擊他的自信,蹂躪他的自尊。 他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打開衣櫃的門,披上羊毛圍巾,戴上絨線帽和皮手套,對餐桌邊的那兩個人說了一句: 「我出去轉轉。」 家玉自然是不會搭理他的,兒子卻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轉過身來,用哀求的目光盯著自己的父親。 端午正要下樓,忽聽得有人按門鈴。時候不大,上來一個穿著皮夾克的青年。他是來還車鑰匙的。大概是借了家玉的車。但又不太像。因為他看見家玉紅著臉朝他走過去,令人不解地謝了他半天。具體什麼事,他也懶得過問。 屋外的雪下得更大了。拋抛灑灑的雪珠,這會兒已經變成了大片大片漫天的飛絮。路面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好在沒有風,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冷。偶爾可以看見幾個身穿運動服的老頭老太,呼哧呼哧地在雪地上疾走如飛。 他沿著樓前的那條小路一直往東走,繞過一片露天的兒童遊樂器材之後,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古槐。當年小區修建時,這棵古槐因進入了全市古樹保護名錄而得以倖存。一根胳膊粗的大鐵柱支撐著衰朽的樹身,四周還修了一個堆滿土的水泥圓臺。撣掉水泥臺上的積雪,下面還是幹的。 這是他的老地方。 現在是晚上十點。假如他在這裡待上兩小時,當他再次回到家中的時候,應當就能聽見妻子和兒子的鼾聲。喧囂的夜晚將會重歸寧靜。這樣想著,他的心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綠珠給他發來了一條短信。告訴他下雪了。 端午回復說,他此刻一個人正坐在伯先公園的對面賞雪。綠珠的短信跟著又來了:要不要我過來陪你? 他知道她這麼說是認真的。手機熒光屏發出的綠光,讓他的心裡有了一種綿長而甘醇的感動。它哽在喉頭。他猶豫了一下,直接撥通了綠珠的電話。 綠珠的母親從泰州過來看她,帶來了一條狗腿。現在,他們一家人正圍坐在壁爐前,吃著狗肉,喝著加拿大的冰葡萄酒。綠珠興奮地向他炫耀,她昨天在南山的國家森林公園拍到了兩張珍稀鳥類的照片。一個是山和尚,樣子有點像斑鳩,腦袋圓圓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像貓,但不是貓頭鷹。 「還有一種鳥,我起先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一個網友告訴我,它實際上就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巧婦,怎麼樣,還不錯吧?」 「嗨,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巧婦!」端午笑了起來,「小時候,在梅城,一到麥收的時候,漫天遍野都是這玩意。肚子是黃的,背是深綠色的,是不是?有點像燕子,它喜歡剪水而飛……」 「喲,還剪水而飛呢,哈哈,你在做詩啊?」 綠珠的手機已經交到了守仁的手裡。守仁笑道:「你在雪地裡打電話,也不怕冷啊?乾脆你過來吧,一起喝點酒。我馬上就派車來接你。」 「不用。真的不用了。這雪下得很大。」端午道,「路上也不安全。」 「來吧!我還有點要緊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什麼事?」 「後事。」守仁沉默了片刻,一本正經地道。 端午暗自吃了一驚。正想問個究竟,電話又被綠珠搶了過去。 「你別聽他瞎扯,他喝多了。」綠珠道,「忘了跟你說了,上次見過的那個何軼雯,總算來了電話,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 「我怎麼猜得到?」 「他媽的,在厄瓜多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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