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一七


  端午把小區的各個角落找了個遍,連物業二樓的美髮店和足療館都去過了,還是沒有見到兒子的蹤影。最後他來到小區的中控室,家玉也已經在那裡了。在家玉的堅持下,小區的保安調出了中午前後大門的監控錄像,一幀一幀地慢慢回放。很快,灰暗的畫面中,出現了兒子那鼓鼓囊囊的身影。和胡依薇說的一樣,若若和戴思齊騎著自行車,並排進了小區大門。兒子在拐入一條林蔭小路時,還跟戴思齊揮手告別。

  保安安慰他們說,既然他進了小區,那就絕對不會丟:「是不是去同學家玩了?你們再找找?」

  出了中控室的大門,家玉忽然對端午道,會不會在我們下樓找他的這工夫,他已經到家了?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在門口的石凳上坐著呢。端午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一路小跑來到了單元門口,又一口氣跑上六樓。樓道裡仍然空空蕩蕩。

  家玉是個急性子,她不安地朝端午瞥了一眼,掏出手機就要報警。正在這個節骨眼上,小區的一名保安咚咚地跑上樓來,喘著氣對他們說,在小區後面變電房邊上,遠遠地站著一個小孩:「不知道是不是你們家的,趕緊過去看看吧。」

  他們跟著保安下了樓,一路往西跑。小區修建時開挖地基的土方和建築垃圾沒有及時外運,在小區後面的空地上堆了一個土山。後來又栽上了楊樹和塔松,並在那修建了一個變電房。那兒緊挨著伯先公園的旱冰場。

  端午和家玉繞過小區後面的一片竹林,一眼就看見了兒子的那輛自行車。在高高的土山上,若若站在變壓器下面,正沖著伯先公園的一大片樹林噓噓地吹著口哨。

  他還在向那只鸚鵡發信號。

  小區的圍欄外面是一條寬闊的河道,河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在陽光下閃耀著碎鑽般的光芒。對岸就是伯先公園的石砌院牆。幾棵大楊樹,落光了葉子,枝條探出牆外。端午隱隱地看見樹梢上有一個綠色的東西。若若一面吹口哨,一面往樹上扔石子。可是,他根本扔不了那麼遠。

  「佐助,回來!」

  兒子跺著腳,哭喊聲聽上去啞啞的。端午爬到土山上,走到兒子身邊,朝那灰灰的樹梢上看了看。

  哪裡是什麼鸚鵡?分明是被風刮上去的一隻綠色塑料袋。

  家玉蹲在地上,抓住兒子的小手,喃喃地道:「對不起,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把鸚鵡放走……」

  若若看了看她,又轉過頭去,看了看那棵老楊樹。他還在猶豫。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終於把腦袋埋在家玉肩頭,抱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看著伯先公園裡那片空闊的人工湖面,端午悲哀地意識到,若若的童年,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珍貴時段,永遠地結束了。

  7

  元旦前一天,家玉在城南的宴春園訂了桌酒席,答謝冷小秋和他手底下的那幫弟兄。守仁和小顧都來作陪。小秋只帶來了他的司機兼保鏢。那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十分斯文。守仁差不多也已經康復了,氣色很好,白裡透紅的一張臉,往外滲著油光。這要歸功於他那些自創的養生秘方,歸功於遼東的海參、東南亞的燕窩、青藏高原的冬蟲夏草。他顯得有些興奮。

  文聯的老田照例不請自到。他正纏著守仁,讓對方在春暉棉紡廠新開發的那個小區,給他留一套「雙拼」,並央求守仁給予對折的優惠。守仁呵呵地笑著,也不接話。被老田逼得實在沒辦法,這才說:

  「還打什麼對折!等明年樓蓋好了,你挑一棟,直接搬進去住就是了。」

  明顯是精緻的推託之詞。

  吉士問小顧,綠珠怎麼沒一起來?小顧笑道:「她呀,從來不和俗人交往。前些天,又被端午放了回鴿子,這會兒正在家中生悶氣呢。」

  吉士回頭看了看端午,笑道:「我們是俗人沒錯,有人例外。不過,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可不能把小姑娘弄到床上去啊!」

  「那是你!人家才不會!」小顧推了吉士一把,笑道。

  小顧說,綠珠不久前結識了一個環保組織的瘋丫頭,忽然就說要做環保。硬是逼著她姨父給捐了七十多萬。可錢一到賬,那人就沒了消息。打電話關機,發短信也不回。算是人間蒸發。錢倒是小事……

  守仁正要說什麼,忽然看見家玉接到了小史,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大家忽然就住了嘴。

  「小鋼炮」沒和小史一塊來。端午暗自慶倖。

  守仁和小秋的到來,驚動了這家飯店的禿頭老闆。他親自在門廳的茶室裡招呼待茶。又嫌酒樓裡太嘈雜,不成個樣子,硬是把原先訂在二樓的那桌酒席,臨時挪到了後院自家的花園裡,也算是鄭重其事。

  宴春園酒樓,是在原先「新光旅社」的舊址上翻蓋的。三層樓的店面,看上去也不怎麼起眼,但生意卻十分火爆。眼下正是品嘗江蟹的時節,等待叫號的食客已經在門口的木椅上排起了長隊。老闆領著他們,穿過煙薰火燎的廚房邊的小側門,走進了對面的一個小四合院。老闆平常喜歡收藏,他們在經過一間狹窄的琴房時,看見兩邊的櫥櫃裡,陳列著不知從哪兒收來的古器舊物。

  小史似乎一下子就被這些陳列品迷住了。東摸摸,西看看,纏著禿頭老闆問這問那。老闆倒是很有耐心地一一為她做了介紹。說起來,也無非是吳太白的長劍,季劄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爐,小喬的妝奩盒;孫堅佩戴的調兵令牌,寄奴用過的射雕彎弓;東漢的石鼓,六朝的銅鏡……

  見老闆說得那麼誇張,端午也不由得停下腳步,細細觀賞。忽聽得走在前面的徐吉士對家玉小聲嘀咕了一句:「聽他的!這年頭哪有什麼真東西,全是假的。你知道在高橋那個地方,整個村莊都在炮製這種貨色。我已經在報紙上揭露過好幾回了,可惜那禿驢不看我的報紙,白白糟蹋了這許多冤枉錢!」

  小秋回頭白了吉士一眼,笑道:「屌毛!你倒是有心思操這份閒心!來噢!吾有一個堂侄,在你們那塊實習哪,你別老讓他做夜班編輯唦……」

  琴房的隔壁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幾個人正好坐滿了一張八仙桌。空調剛剛打開,屋子裡還是有點冷。客廳的北邊一面臨水,那是一個人工開鑿的水池。池畔疊石為山,水池中央有一個八角涼亭,有石橋相通連。怎麼看,端午都覺得有點俗不可耐,不倫不類。老闆介紹說,若是在夏天,他會常常請人到這裡來唱堂會。好在外面有一堵高牆,擋住了北風,也隔開了外面的市聲,使得這個小園顯得十分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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