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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三十九度多。剛給他喝了美林懸浮液。燒倒是退了一些。你說,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看看?」

  按家玉的說法,兒子放學回到家中,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前發愣。叫了他幾聲,他也不理。家玉過去摸了摸他的頭。還好。只是鼻子有點囔。她照例囑咐他去做作業。兒子倒是挺聽話的,慢慢地打開檯燈,拉開書包,攤開試卷,托著小腦袋。

  「我也沒怎麼在意,就到廚房做飯去了。不一會兒,他就轉到廚房裡來了。他說,媽媽,我能不能今天不做作業?我想睡一會兒。我還以為他累了,就說,那你就去睡上半小時,作業等吃完飯再做吧。沒想到,等我做完飯,再去看他,小東西就已經在床邊打起了擺子。問他哪不舒服,也不吭氣。到這時,我才發現出了事。原來是佐助不見了……」

  端午也已經注意到了這個悲哀的事實。床頭櫃的鑄鐵架上,已不見了鸚鵡的身影。那條長長的細鐵鍊,像蛇一樣盤在櫃子上。那只鸚鵡,一定是弄斷了鐵鍊飛走了。可眼下正是冬天,窗戶關得很嚴。即便鸚鵡掙斷了鐵鍊,也無法飛出去。他向家玉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而妻子則提醒他,南窗邊有一個為空調壓縮機預留的圓洞。

  「它會不會從那鑽出去?」

  「不可能!」端午道,「你忘了嗎?幾隻麻雀銜來亂草和枯葉,在裡邊做了一個鳥窩。那個洞被堵得嚴嚴實實,那麼大一隻鳥,怎麼鑽得出去?再說了,若若和鸚鵡早就玩熟了,你就是解開鐵鍊,它也不見得會飛走……」

  家玉這時忽然煩躁起來,怒道:「你先別管什麼鸚鵡不鸚鵡的了!我看還是趕緊送他到兒童醫院看看吧。要是轉成肺炎,那就麻煩了。你快給孩子穿好衣裳,帶他到小區的北門等我。我去開車。」

  說完,家玉開始滿屋子找她的車鑰匙。

  端午給若若穿好衣服,將他背在背上。正要下樓,忽聽見兒子在耳邊有氣無力地提醒他,讓他把窗戶打開。

  「幹嗎呢?外面還呼呼地刮著北風呢!」

  「佐助要是覺得外面冷,說不定,會自己飛回來……」

  他們去了兒童醫院的急診部,排了半天隊,在分診台要了一個專家號。大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替若若聽了聽前胸後背,又讓端午帶他去驗了血。還算好,僅僅是上呼吸道感染。夫婦倆這才安下心來。

  大夫一邊飛快地寫著處方,一邊對他們道:「感冒有個三五天總能好,只是小傢伙的精神狀況,倒是蠻讓人擔心的。你想啊,養了七八年的一個活物,說沒就沒了,換了誰都受不了。他要是像別的孩子那樣,大哭大鬧一場,反倒沒事。可你們家這位,兩眼發直,不癡不呆的,顯然是精神上受了刺激的緣故。你們這幾天多陪陪他,多跟他說說話。如果有必要,不妨去精神科看看,適當做些心理干預。」

  他們在觀察室吊完了一瓶點滴,若若的燒明顯退了。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家玉開車經過大市口的晨光百貨,看見那裡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依然燈火通明,就帶著若若去那裡買了一雙紅色的耐克足球鞋。以前,若若一直嚷嚷著要買這樣一雙球鞋,家玉始終沒鬆口。家玉給他試著鞋,不停地問他喜不喜歡。小傢伙總算咧開嘴,勉強地笑了一下。他們又帶他去商場五樓的美食街吃飯。家玉給他要了一碗銀杏豬肝粥,外加兩隻他平時最喜歡吃的「蟹殼黃」小燒餅。可今天他連一隻都沒吃完,就說吃不下了。燒餅上的芝麻和碎皮掉了不少在桌上,若若就將那些芝麻碎屑小心地擼到手心裡。

  他要帶回去喂佐助。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

  家玉不忍心提醒他鸚鵡已經不在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淚。

  回到家中,大風嗚嗚地抽打著窗戶,把桌子上的試卷和習題紙吹得滿地都是。

  佐助沒有回來。

  家玉給若若洗完腳,又逼著他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將臉湊到他脖子上,蹭了蹭,親昵地對他說:「今晚跟媽媽睡大床,怎麼樣?」

  兒子木呆呆地搖了搖頭。

  家玉只得仍讓他回自己的小屋睡。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家玉知道,他還在惦記著那只鸚鵡。

  「那媽媽在小床上陪你,好不好?」

  「還是讓爸爸陪我吧。」兒子道。

  家玉像是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躲躲閃閃的目光,瞟了端午一下,故作嗔怒地「嘁」了一聲,替他掖好被子,趕緊就出去了。不過,端午還是從她驚異的眼神中看到了更多的內容,不禁有些疑心。

  難道是家玉故意放走了那只鸚鵡?

  稍後,從兒子的日記本上,這一疑慮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端午趴在兒子的床前,跟他說著一些自己也未必能明白的瘋話。諸如「爸爸是最喜歡老兒子的」之類。兒子很快就睡熟了。大概是剛剛吃完藥的緣故,他的額頭上汗津津的,涼涼的。端午松了一口氣,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仍像過去一般美好。妻子在隔壁無聲地看電視。他在兒子床邊坐了一會兒。因為閑著也無聊,他就幫兒子去收拾書桌。

  桌子上堆滿了教材和參考書,還有黃岡中學和啟東中學的模擬試題。在一大摞《龍門習題全解》的書籍下面,壓著一個棕紅色的布面硬抄。那是多年前,端午用來抄詩的筆記本,放在書架上久已不用。本子已經很舊了,紙張也有些薄脆,兒子不知怎麼將它翻了出來。本子的開頭幾頁,是他早年在上海讀書時抄錄的金斯伯格的兩首詩。一首是《美國》,另一首則是《向日葵的聖歌》。在這兩首詩的後面,是兒子零星寫下的十多則日記。他不知道兒子還有寫日記的習慣。

  每則日記,都與鸚鵡有關。而且,都是以「老屁媽今天又發作了」一類的句子開頭的。其中,最近的一篇日記是這麼寫的:

  老屁媽今天又發狂了。她說,如果這學期期末考試進不了前五十名,她就要把你煮了吃了。她說,她說到做到。煮了吃,當然是不會的。她就這麼說說。這話她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不會真的這麼做。可是佐助,其實你並不安全!媽媽如果真的要對你下手,多半會把鐵鍊子弄斷,把你從窗口扔出去。萬一哪一天,我放學回家,見不到你,她就裝模作樣地說,是你自己飛走的。這種危險在增加。佐助,親愛的朋友!我晚上要做作業,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你玩。你一定要乖乖地聽話。千萬別亂叫。尤其是後半夜。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如果我真能考進年級前五十,老屁媽就會帶我們去三亞過春節。算是獎勵。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帶你上飛機。大結巴說可以帶,蔣肥肥說不可以帶。如果不能帶,我寧願不去。不管怎麼樣,朋友,請給我力量吧。萬一我考不進前五十,我就自殺!

  佐助,加油!

  若若半夜裡醒過來一次,他要喝水。端午摸了摸他的額頭。還好。他去廚房裡給他榨了一點橙汁,兌上溫開水,給若若端過去。又逼他吃了兩粒牛黃銀翹。若若忽然睜開眼睛,問他道:

  「你說佐助現在會在哪裡?」他終於開口說話了。這至少表明,他已經試著接受失去鸚鵡的事實。

  端午想了想,回答道:「它不會跑遠的。我們家外面就是伯先公園。我覺得它現在應該在伯先公園的樹林子裡。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公園轉轉,說不定能在哪棵樹上望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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