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丈夫把那首剛剛完成的《犧牲》給家玉看。可家玉只是匆匆地掃了一眼,就把它扔在了一邊。無聊。她說。端午老羞成怒地叫道:

  「你至少應該讀一讀,再發表意見……」

  「哎哎哎,叫什麼叫?別總說這些沒用的事好不好?你難道就沒有發現,馬桶的下水有些不暢?打個電話叫人來修一修,我要去做頭髮。」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當她在閱讀這份案卷,想到那個手裡攥著父親的襯衫而死去的孩子時,她的胸部一直在隱隱作痛。她流下了眼淚,不光是為那孩子。她覺得端午當初的那些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當然,她也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有點不寒而慄。

  近來,她總是被憂鬱纏住。她被無端的憂慮折磨得坐臥不寧,端午反而誇她有進步。聽上去更像是挖苦。

  為了儘快讓自己從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給遠在石家莊的小陶打了個電話。從他們在車站告別到現在,他已經給她發了十幾條短信了。而她每次看到小陶的短信,都會像少女那樣暈頭轉向。兩頰發熱。心臟怦怦直跳。他完全配得上「毒藥」這個稱號。

  龐家玉拎著沉重的皮箱,回到了家中。若若手裡托著那只虎皮鸚鵡,來給她開門。兒子望著她笑,既吃驚又害羞。他的眼中有一種晶瑩剔透的、鑽石般的亮光。他長得一點都不像端午。

  奇怪,要在過去,每逢家玉出差回來,兒子要麼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將頭埋在她的兩腿之間,要麼立刻去翻她的旅行包,看看母親又給自己帶回了什麼禮物。現在不會了,他已經懂得了害羞。當家玉試圖將他攬入懷中時,他竟然微微側了一下身,將背對著她。可家玉知道他仍然在無聲地笑。

  「爸爸呢?」她摸著兒子的頭,朝端午的書房裡看了一眼。

  「去郵局了。他說一會兒就回來。」

  「他怎麼老是忘了關音響?你去把它關上吧,吵死人了!」

  兒子剛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她看見兒子的額頭上有一塊紫藥水的斑痕。

  「你額頭上的傷怎麼弄的?」

  「踢球時不小心蹭的。」

  「瞎編吧。是不是佐助給啄的?」

  兒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手裡的那只鸚鵡,抖了抖身上銅銹般綠色的羽毛,警覺而充滿敵意地望著家玉。

  這只虎皮鸚鵡,是她有一次去西藏的途中,在經過一個名叫「蓮禺」的藏族小村落時,從一個喇嘛的手裡要來的。不過,她很快就後悔了。自從這只鸚鵡來到了家中,每當家玉逼迫兒子回答「你最愛誰」這樣無聊的問題時,在兒子的答案中,她只能屈居第二位。若若還給這只鸚鵡取了一個日本名字,佐助。事實上,鸚鵡這類動物,並不像她當初想像的那樣溫順。它常常在半夜裡發出怪叫,聽上去也不怎麼悅耳。若若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完好的,不是被它啄出了一個個圓洞,就是毛衣的袖口散了線。家中到處是它的糞便。

  若若十周歲生日那天,端午從花鳥市場買回來一個鐵架子。鐵架上端有一個鋁制的橫條(若若把它稱之為空中走廊),約有三公分寬,五十公分長。橫條的兩端各焊有一個鐵皮小碗,一隻碗裝松仁、瓜子或小米,另一隻則用來盛放清水。一條細細的金屬鏈縛住了它的爪子,另一端則固定在鐵架上。這樣,鸚鵡就可以在架子上安然散步了。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滿地都是拖鞋,東一隻,西一隻。餐桌上堆滿了兒子玩具車的拼裝零件。吃了一半的發黑的香蕉。用過的方便面的調味包。電視機和電腦都開著。金魚缸上的水草燈已經不亮了,缸壁上爬了一層褐色的水銹,裡邊的草早已枯爛。而那條她最喜歡的「黃色潛水艇」也不見了蹤影。她蹲在魚缸前看了半天,只找到了兩條瘦弱的「紅綠燈」。它們的遊動,遲緩而虛弱,但一息尚存。

  家玉暫時還沒有心思整理屋子,她得先洗個澡。右邊的乳頭被蹭掉了一塊皮,讓水一沖,沙沙地疼。儘管乳暈上的傷口並不怎麼明顯,給她帶來的感覺卻相當惡劣。與小陶離別的那兩三天,他們把除吃飯和短暫睡眠之外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性交,直到兩個人都對這種古老的遊戲感到膩味。最後,一種對未來不祥的憂懼,緊緊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對自己的瘋狂感到不可理喻。

  在等候頭髮晾乾的那段間歇,龐家玉歪在床上,手裡拿著一本蘇童的《碧奴》,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她撥通了徐景陽的電話,將唐甯灣房子被占的事,從頭至尾跟他講了一遍,然後問他:

  「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合夥人耐心地聽完她的話,以他一貫的理性、審慎和細緻,慢條斯理地嗯了半天,一本正經地道:

  「別掛電話。你讓我想個五分鐘。」

  可過了不到兩分鐘,徐景陽就給出了他的答案:「這樣子,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直接去唐寧灣,找租房人協商,盡可能避免法律訴訟。」

  「為什麼?」

  「法院從立案到調查取證,再到開庭,時間會拖得很長。即便法院開了庭,無非也是調解協商。當然嘍,協商不成,法院也是會判的。可執行起來,又是另一個問題了。你是律師,應該明白其中的曲折。你是個急性子的人,在這麼一件小事上耗個一年半載,從成本上說毫無必要。」

  「聽我老公說,占我房子的那個女人,似乎很難打交道,她還威脅說,如果我們再去干擾她正常的生活,她會立刻報警。」

  「這是一個葫蘆案。她這樣說,也不是不可以理解。從理論上講,她也是無辜的。她手裡握有與頤居公司的正式租賃合同,對不對?你也可以去一下工商局,那裡應該留有頤居公司的註冊號、地址和電話。頤居是一家連鎖公司,是不可能消失的。當然,你也可以要求工商局直接出面處理。」

  「我明白了,多謝。掛了啊……」

  「等一等,」徐景陽在電話的那頭又叫住了她,「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能著急啊!你務必從思想上告誡自己,把它看成是一個Game。Game,你懂嗎?在今天的這個社會,凡事都得有一個Game心態,跟它不能較真的。別老想著自己冤,比你冤的人多了去了。大不了你也只是損失幾個房租罷了。俗話說,事緩則圓,總會解決的。」

  「我知道了。要是沒別的事,我就……」

  「等等,你這個人,性子是蠻急的。」徐景陽笑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現在在哪兒?」

  「你在哪兒?」

  「腫瘤醫院。」徐景陽興奮地對她喊道,儘管聽上去聲音有點虛弱,「兩周前,我把老婆騙回了娘家,還寫了遺書,獨自一人殺進了腫瘤醫院。現在,我又從千軍萬馬之中殺了出來。有點不可思議!」

  「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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