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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家玉在律師事務所樓下的Seven-eleven買了一包方便面、一根玉米、一隻茶雞蛋,外加兩包速溶咖啡。她接到了三個手機短信。她紅著臉,回復了其中的一個。她的辦公室在這幢大樓的六層,可電梯在六樓不停,她必須先上到七樓,然後再從樓梯間走下來。

  儘管她離開了近四個月,辦公桌上還是纖塵不染,十分整潔。桌子上的那盆茉莉花並未像她擔心的那樣枝枯葉敗,相反,黑亮的枝葉中綴滿了白色的繁密花苞,已經有隱隱的香氣逸出。在一大摞厚厚的打印材料上面,用訂書機壓著一張便箋,那是徐景陽給她留下的。他囑咐家玉,法律援助中心交辦的兩個案件,必須儘快處理。市里有關部門已經催問過多次了。在等候電腦啟動的這段時間中,電水壺的水已經開了。她用泡方便面後多餘的水,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隨後,她用餐巾紙小心翼翼地吸幹頭髮上的雨水,一邊啃著玉米,一邊閱讀桌上的材料。

  第一個案件沒有多少意思。大抵是農村鰥居老人的贍養糾紛。那個老頭已年近八旬,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可無人願意照料他。這一類的事情在鶴浦一帶司空見慣,對律師的能力和智商構不成任何挑戰。總體上說,既繁瑣又乏味。本案的特殊性,倒不在於老人家兒女眾多而又得不到贍養,甚至也不在於所有的子女都宣稱自己「一貧如洗,病魔纏身。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們甚至威脅要把老人關進精神病院,或者,用板磚直接拍死他;關鍵是這個老人脾氣火暴,尤其喜歡上訪。他已經去過一次北京。為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混跡於東交民巷告狀者的隊伍,就連那些來自全國各地「苦大仇深」的同伴也看不起他。那些人罵他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瞎起哄。幾個好心人則勸他說,這種事情,在當地一紙訴狀就可以解決,沒有必要到北京來鬧事。最後,鶴浦駐京辦的人找到了他。他們請他到和平門的全聚德烤鴨店吃了飯,又陪他遊覽了長城,還給他買了一張返程臥鋪票。他穿著那件「不到長城非好漢」的T恤,神抖抖地回來了。

  相比之下,第二個案件則要複雜和離奇得多。龐家玉為了盡可能詳盡地弄清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她在閱讀案卷材料的同時,也通過Google在互聯網的網頁上搜索相關的新聞報道。這件事發生於一年前。

  一天下午,父親像往常一樣去學校接兒子。妻子與他離婚後,一直沒有下落。他與九歲的兒子相依為命。他看見兒子背著書包,與小夥伴們說說笑笑地從學校的大門裡走了出來,同時也看到了正在向他逼近的巨大危險。

  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突然從一片樹蔭裡閃了出來,同時從懷裡拔出了刀。他意識到自己一定會死,甚至準備接受它。唯一的問題在於,死亡的地點和時機有點不合適。因為兒子,他的命根子,正有說有笑地走出學校的大門。既然這個人當著那麼多家長的面公然亮出刀來,說明他並不在乎這件事的後果。本來,歹徒要從十分擁擠的人群中走到他面前並不容易,可家長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予以配合。他們紛紛閃避,讓開了一條不大不小的通道。兩個人都在向他走近。一個是化身為禿頭的死神,一個是他生命中僅有的慰藉。兒子。

  在那個節骨眼上,冷靜的父親表現出了非凡的智慧。這也成了事後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當兒子帶著詢問、困惑、驚恐的目光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朝兒子飛快地眨了眨眼睛,並笑了一下。他的兒子果然聰明絕頂。在歹徒瘋狂地將刀捅向父親的時候,他準確地領會了父親的期望和意圖,並強作鎮定。他假裝不認識父親,從他身邊一走而過,從而逃過一劫。

  龐家玉轉過身來,看了看門口正望著她的垃圾清掃工。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假如此刻若若就在她身邊,她一定要將他摟得緊緊的。不管他如何掙扎,也不鬆開手。

  而這個殺人事件,不過是整個案件的起因。

  那個倖存者,那個僥倖逃過一劫的孩子,也沒有能夠活多久。兩個月前,他因為白血病,死在了鶴浦第一人民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臨死前,他的手裡緊緊地抱著他父親留下的一件舊襯衫。在場所有的大夫和護士都失聲痛哭。而他的奶奶則發了瘋般在地上亂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奶奶將孫子的死因歸咎於醫療事故,而將院方告上法庭,是荒謬而不近人情的,甚至多少有點恩將仇報。院方的憤怒完全可以理解。鑒於孩子的父親一年前慘遭殺戮,兇手至今沒有抓到,大夫們想盡了一切辦法來挽救孩子的生命,不僅免除了所有的醫藥費用,而且還在醫院的職工中發起了募捐。雖然捐到的錢並不多,可這在醫院的歷史上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老奶奶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相繼離去這一事實,抱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部都死光了,我的孫子也不能死」這樣的頑固的信條。她缺乏必要的醫療常識,認為只要移植了骨髓,孩子就能康復。另外,她也需要——

  錢。

  案卷中有一份徐景陽與當事人筆談記錄的打印稿。在這份打印稿上端的空白處,景陽留下了這個老太太詳細的家庭住址。她的錢姓鄰居家的電話號碼。一幅草圖,簡明扼要地標出了村莊的位置和行車路線。圖旁還有一行小字:

  儘量不要在村裡的「華強小吃店」吃飯,那裡的麵條中有一股怪味,有點像肥皂。

  景陽是一個理想的合夥人。周到,細緻,溫文爾雅,而且充滿理性。在這份長達十多頁的談話記錄中,那個痛失兒孫的老太太大概是不願意提到「死」這個字,也未用「故去」「走了」一類的替代性詞匯,每當她提及孫子離去這一事實,她一概使用「犧牲」這個詞。比如說,我的孫子,我那寶貝疙瘩,已經犧牲了三個月零十七天了。而一絲不苟,凡事力求客觀嚴謹的徐景陽,對她的話照錄不誤。

  家玉不由得想起她與端午的一次爭論。

  那時,他剛剛寫完一首長詩,題目就叫做「犧牲」。那段時間,端午簡直被「犧牲」這個詞迷住了。按照端午的看法,每個時代都有難以統計的犧牲者。正是「犧牲」這個詞的出現,使得我們司空見慣的死亡的實際含義,發生了某些變化和昇華。它所強調的恰恰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所指向的目標和意義。端午舉例說,在遠古時代的宗教和巫術活動中,被送上祭壇的犧牲者,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是肅穆而神秘的儀式的一部分。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這些犧牲者在不同的時代之所以會被挑中,據說是因為他們的純潔無瑕,比較適合神靈的胃口。他們被當作禮物送出去,換來的是風調雨順,陰陽諧和,四時吉祥。犧牲,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文明的一部分。即便是在革命時代,為了達成某個或具體或虛幻的目標,一茬一茬的犧牲者長眠於地下,化跡於無形,但他們的名字因被寫入勝利者的歷史而留了下來。即便是那些無名的犧牲者,也得到了恰當的處理。他們往往被吸納於一個概念性的符號(比如烈士和紀念碑)中,而得到緬懷和紀念,從而象徵性地融入到歷史之中。

  而在今天,犧牲者將註定要湮沒無聞。

  形形色色的個人,因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幸的是,他們都死在歷史之外。屬￿某個偶發性事件的一個後果。甚至沒有人要求他們作出犧牲。他們是自動地成為了犧牲品。究其原因,無非是行為不當,或運氣不好。

  沒有紀念。

  沒有追悼。

  沒有緬懷。

  沒有身份。

  沒有目的和意義。

  用端午的話來說,就像水面上的氣泡,風輕輕地一吹,它「啵」的一聲就破了。有時甚至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們的犧牲強化了倖存者的運氣。他們的倒黴和痛苦成了偷生者的談資。而犧牲者只有恥辱。

  在端午看來,正因為今天的犧牲者沒有任何價值,他們才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犧牲者。這句話有點不太好理解。

  實際上,家玉完全不同意丈夫的看法。她認為端午成天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思考著這些陰暗的問題,對健康沒有什麼益處。而且,丈夫對社會的觀感過於負面和消極。好像中國隨時都會崩潰。

  「崩潰了嗎?」她嚴厲地質問端午。

  「沒有。」她自己作出了回答。

  丈夫之所以這樣悲觀,其實完全是因為他拒絕跟隨這個時代一同前進;為自己的掉隊和落伍辯護;為了打擊她那點可憐的自信。他哪裡知道,為了維護這點自信,為了讓自己活得多少有點尊嚴,自己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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