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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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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葫蘆案 1 龐家玉厭惡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裡,暗暗地盼著她早死。從理論上說,婆婆每次生病,都隱含著某種希望。遺憾的是,她的那些病,或輕或重,她總有辦法讓自己康復。每當家玉被這種惡毒的念頭所控制的時候,她都會深陷在一種尖銳的罪惡感之中,並為自己的不孝和冷酷感到恐懼。這種罪惡感在折磨她的同時,也會帶來完全相反的效果:家玉會盡己所能,對婆婆表示善意和關心,來抵消自己內心的那種不祥的罪惡感。 這當然顯得做作而虛偽。 飽經風霜、目光犀利的張金芳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通常的情形是,龐家玉對婆婆越好,她們之間的冷漠與隔閡也就越深。這種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家玉又回到了她的起點——她覺得這樣的人,還是早一點死掉的好。 端午曾勸她將婆婆當成她自己的母親來侍奉,所謂隨遇而安,逆來順受。對此,家玉完全不可接受。 她自己的母親,在家玉五歲那年就死去了。家玉對她的記憶,僅限於皮夾子中多年珍藏著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親永遠停在了二十九歲。一度是她的姐姐,近來則變成了妹妹。父親嗜酒如命,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就帶著她搬進了鄰村一個年輕的寡婦家。後來,通過人工受孕,還給那寡婦生了個兒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長大的,在任何時候都會有一種無所依傍的礙事之感。她與端午結婚後,父女倆更少來往。每次父親到鶴浦來看望女兒,僅僅是為了跟她要錢。後來,隨著家玉的經濟條件大為改觀,她開始定期給父親匯款,父親基本上就不來打攪她了。 與許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龐家玉對婆婆的邋遢、嘮叨和獨斷專橫都能忍受,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說話方式。如果與元慶或端午說話,婆婆通常會直截了當,無所顧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對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總是以一種寓言的方式跟她說話,通常是以「我來跟你說個故事」這樣的開場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來結束。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動物,最為常見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離奇而晦澀的故事中的「微言大義」,並不容易領會。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會像一個小學生面對考試一樣惶惶不安。那些深奧莫測的故事難以消化,憋在她心裡,就像憋著一泡尿。 端午對她的遭遇不僅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對她冷嘲熱諷:「你現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邏輯其實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的。」 在她和端午剛結婚的那段日子裡,婆婆就給她講了一個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悶而冗長。根據端午事後的解釋,這個故事儘管情節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簡單。母親的意思無非是說,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絕對服從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換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貪圖享受,生活放縱,如何不顧將來,只顧眼前,最後年老力衰,百事頹唐,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慘結局。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圖,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複述了一遍,然後得出了她的結論: 「媽媽的意思,會不會是告誡我們,婚後要注意節約,不要鋪張浪費,免得日後老了,陷入貧窮和困頓。」 端午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她道:「你把媽媽的話完全理解反了。」 「那麼,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們注意環境保護,不要對地球資源過度開發利用?」 「她哪有那麼高的見識。」 「那她到底是個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無非是希望我們要一個孩子。」 「媽的!」 家玉輕輕地罵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責怪自己的愚昧和遲鈍了。 還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調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順道去看望婆婆。婆婆將家玉叫到自己的床邊坐下,花了足足三個小時,給她講述了一條老狗被人遺棄在荒郊野嶺,「因心臟病發作」無人知曉,最終悲慘死去的故事。由於婆婆那時受健忘症的影響,她把這個故事一連講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聽了個開頭,就打斷了她的複述,笑道:「這個故事同樣沒什麼新意。她是想搬到鶴浦來,和我們一起住。這話她已經跟我提到過好幾次了。」 「想都別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馬上離婚的話,就請你老娘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吧。」 話雖這麼說,家玉心裡其實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測的大腦中所閃過的任何一個念頭,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懲罰如期而至。這一次,她可不願意多費口舌,講什麼羊啊狗啊一類的寓言故事,而是乾脆對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間的「禁語遊戲」,竟持續了一年零三個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給婆婆拜年時,她照樣裝聾作啞。 在這之後,龐家玉倒是確實考慮過與端午離婚的事,甚至為離婚協議打了多次腹稿。因為,她覺得自己一分鐘都不能忍受了。當她試著向端午提出離婚一事的時候,令她吃驚的是,端午一點都不吃驚。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會兒,就以極其嚴肅的口吻對妻子道: 「你這麼說,是認真的嗎?」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剛才的話,找了個地方痛哭了一場。婆婆懲罰她的手段總是如此高明,往往還未出手,家玉就自動崩潰了。婆婆從不屑于直接折磨對方,而是希望對方自己折磨自己。龐家玉只能屈服。 經過慎重考慮,家玉主動向端午提出了一個替代性方案:在鶴浦另外購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過來住。 事情總算解決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裡腐爛:「為什麼自打我出生起,恥辱就一直纏著我不放?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這天晚上,家玉蜷縮在端午的懷裡喁喁自語。淚水弄濕了他的汗背心。 「親愛的,要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而不感到恥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呀!」端午像對待嬰兒一樣,輕輕拍打妻子的肩膀。 他的安慰,從來都是這樣的不得要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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