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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到了晚上,臘寶累了一天,早早趴在鋼絲床上睡著了。張金芳和譚功達帶著端午盤腿坐在大床上說話。兩個人各有各的心思,東一句,西一句,怎麼也說不到一塊去。駝背八斤特意給他們送來的滿滿一碗紅菱角,在難堪的沉默中,他們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房子裡,怎麼有一股焦糊味?」張金芳抱怨道。說著就從床上跳下來,渾身的肉一陣亂晃,到處聞聞嗅嗅,「是有味!是灰燼的味道,你是不是在房間裡燒過什麼東西?」

  譚功達的心裡更亂了。他看見窗外掉光了葉子的金銀花叢中,藏著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即便是在晚上,花家舍的村民們都在圍湖造田的工地上挑燈夜戰,他不時可以聽到唧唧喳喳的說話聲,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喊號子的聲音。到了這會兒,佩佩也該睡了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看著這輪秋月。張金芳依舊坐在他身邊,問他在看什麼,怎麼連一句話也懶得說。譚功達想了想,只得開啟金口,喃喃道:

  「睡吧。」

  隨後他就拉滅了床頭的電燈。到了後半夜,譚功達覺得自己的後背濕漉漉的,原來是張金芳一個人在悄聲地啼哭。譚功達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月光似乎更亮了。他捏了捏張金芳那佈滿老繭的粗大的手,忽聽得張金芳啜泣道:「老譚,你不會恨我吧?」

  「恨你?」譚功達還沒完全睡醒,聲音有點大,「我幹嗎要恨你?」

  「要是我告訴你……」她哭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撩開帳子,擤了一把鼻涕,並將它抹在床沿上,接著道,「要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呢?」

  譚功達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轉過身來,小聲道:

  「是不是那個皮連生?」

  「咦,你怎麼會知道?」張金芳滿臉狐疑地望著他。在月光下,她那寬寬的臉龐就像一面鏡子,譚功達從中照見了自己的冷漠。如果說,他原先對張金芳多少還有點歉疚,現在連這點歉疚都跑沒影了。嗯,我猜得不錯,他們還真的有事!我早就料到她與殺豬的皮連生之間有什麼事!

  張金芳抽抽嗒嗒地說,怪就怪那天中午,她煮湯用的鋁鍋壞了。鋁鍋上的木柄螺絲松了,把手整個掉了下來。她就到隔壁去借起子……

  「皮連生那狗日的,那天恰好沒有出去殺豬,他姐姐那天也恰巧沒在家。他躺在一張舊竹床上,聽收音機呢。我一看那鬼,心裡就是一嚇,扭頭正要走,皮連生就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一臉壞笑地問:『大嫂有什麼事嗎?』我告訴他鋁鍋的螺絲松了,手柄掉了下來,我想借把起子,把,把,把手柄裝上去。那鬼東西,眼睛裡就生出精光來,把短褲往下一拉,笑著說:『大嫂,我這裡倒有一個長柄,要不我現在就替你裝上?』那畜牲,那畜牲一把拽住我,往竹床上一按,那床就塌了。我一抬頭,看見頭頂的大樑上用鐵鉤吊著一隻豬頭,那豬頭還不時地往我臉上滴著血水呢……」

  譚功達靜靜地聽著,半天都沒有說話。整整一個下午,他腦子裡曾出現過這個情景的無數畫面,可是當它從張金芳的嘴裡說出來,畢竟還是有點不太一樣。

  張金芳用胳膊碰了碰他,「哎,你,你怎麼一點,一點都不生氣?」

  「不生氣。我不生氣。」

  他想找出一兩句話來安慰她,想了半天只是無力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當時是不是很難受?」

  誰知他這一說,張金芳哭得更厲害了:

  「要是難受就好了……」

  張金芳忽然緊緊地抱著他,完全不擔心吵醒孩子和樓下的八斤,把頭埋在他懷裡,號啕大哭。譚功達被張金芳哭得心煩意亂,便拽了拽被頭,蒙住了自己的臉。好在不是佩佩!那個把佩佩帶到臨澤的卡車司機為什麼對她那麼好?還給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剝去了甘蔗的皮……他會不會就是另一個皮連生?而佩佩對那司機,似乎也頗有好感。閉上眼睛,他滿腦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仿佛看見她躺在臨時搭建在玉米地裡的工棚裡,斜靠在床鋪上,一邊吃甘蔗,一邊對皮連生式的司機傻笑。那笑容既曖昧,又危險!譚功達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再也睡不著了。

  張金芳第二天就帶著孩子離開了花家舍。譚功達一直將他們送到桑園邊的渡口。桑樹的葉子都落盡了,幾個公社社員戴著手套,在給桑樹剪枝。船剛剛離開岸邊,張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摟著臘寶,一手抱著小端午,三個人都怔怔地看著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點沒站穩,在船頭打了一個趔趄。遠遠地,他聽見張金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喊道:

  「譚功達,譚功達,我會給你帶好孩子的。」

  她不叫他老譚,也不叫他功達。聽她話裡的意思,好像有一點訣別的味道。譚功達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就要搬過去和那姐弟倆同住了,說不定(更有可能)他們早就在一起過了。譚功達久久地站在岸邊,心裡空落落的。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搜索他們母子三人的身影時,那船已經開得遠了,湖面上只有一個小黑點。很快,那個小黑點也融入了蘆葦的枯枝敗葉之中,不見了。

  張金芳走後沒兩天,從梅城來了兩個身穿灰色制服的辦事員,他們自稱是縣民政科的人民調解員。他們給他帶來了一份張金芳請人代寫並按了手印的《離婚申請書》。譚功達接過申請書,看也不看,就要簽字,調解員嚴肅地阻止了他:「我們這次來,並不是要你簽字贊成離婚。恰恰相反,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挽救你的婚姻!」

  「沒有什麼好挽救的,調解員同志,不需要你們費心,我完全同意。」譚功達很不耐煩地說。

  「你這話就不對了,婚姻和家庭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小也是最重要的結締組織。它的和諧與幸福關係到社會的安定、黨和國家的安危,豈能視同兒戲!即便你認為夫妻感情實際上已經完全破裂,我們也要認真地履行每一道調解程序。在梅城,婦聯的同志們也會同時去做張金芳同志的思想工作。總而言之,在是否離婚這件事情上,我們希望你採取一種嚴肅而負責任的態度。我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三個月之後,我們還會再來的。」

  「如果三個月之後我們仍然堅持要離婚呢?」

  「六個月後還會有第三次。一直到你們決定不離婚,撤回離婚申請為止。整個過程要長達三四年,到那個時候,你們如果還要離婚的話,我們就會視具體情形,啟動另外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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