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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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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舍雖有幾分雲遮霧罩般的神秘,可在譚功達看來,這裡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難想像一個長期生活在這裡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譚功達在這裡待的時間越久,對花家舍的欽佩與留戀也越來越深。看起來,那個三十八軍出身的郭從年簡直就是天才!只可惜這個人躲著不肯見人。一開始,譚功達還抱著一絲僥倖心理,四處打聽他的行蹤。後來,一個放學回家的兒童團員告訴他,在花家舍,每個人都是郭從年。仔細一想,這話還挺耐人尋味的。

  在譚功達的強烈要求下,他終於獲得了正式的勞動許可——他被編入第七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組。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勞動組織,具體從事什麼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隨機的。幾個月來,他學會了給桑蠶打草龍;乘著小船,去池塘裡夾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維修公社繅絲場的蒸汽鍋,割稻、犁地、揚麥,樣樣在行。甚至,他還報名參加了田間地頭巡迴文藝表演隊,學會了在當地頗為流行的文藝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來謳歌花家舍一個名叫春雨的女赤腳醫生的,題目叫做「赤腳醫生向陽花」。他負責說最後的半句,並敲鑼。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著牆上那張地圖,想像姚佩佩的行蹤所鋪展的泥濘而崎嶇的道路,有時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現實,那是一條被種種陽光下的事物所遮蓋住的幽僻的道路——我們每天都走在這條道路上,卻渾然不覺。他一度異想天開地打算從花家舍消失,趕往幾百公里外的臨澤,與姚佩佩見上一面。他甚至幻想著與她一起流亡,從此踏上那條用求乞鋪成的不歸路。當然,他也只是想想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瘋狂的反悔、自責、羞愧和恐懼,以及種種難以名狀的自我折磨。為了驅散夜晚瀕臨崩潰的瘋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賣力地幹活。由於表現優異,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線廣播員竟然播出了一篇讚揚他的通訊稿,那是用快板書的形式完成的,標題就叫做「誇一誇我們的巡視員」。清晨或黃昏,當譚功達扛著一把鐵鍁,在田間地頭瞎轉悠的時候,遠遠一望,簡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長的莊稼漢。

  這天上午,譚功達和幾個包著白頭巾的老太太正在打穀場上用連枷打黃豆,看見駝背八斤像個金龜子似的,通過棧橋朝這邊走來。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穀場上,汗流浹背,喘息未定,可他居然還能以金雞獨立的方式,用煙袋鍋敲擊鞋底,把煙屎敲落,看得譚功達目瞪口呆。

  「你們家來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開厚厚的嘴唇,露齒一笑。

  聽說家裡來了人,譚功達渾身打了個冷戰,怔怔地看著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還有一個家!忘了張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臘寶!忘了臨走前才出生的那個繈褓中的嬰兒……他跟在八斤的身後,一直走到乾涸的湖邊,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節時出生的。

  張金芳帶著兩個孩子正在廚房裡坐著吃飯,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大大的花布包裹。臘寶似乎突然就長高了,粗布上衣改做而成的褲子已經吊在身上,露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張著嘴,嘴裡塞滿了白米飯,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張金芳的眼睛被西風吹得紅紅的,也不看他,抱著孩子,把嚼爛的飯吐在湯匙裡,再喂給手中的端午。

  譚功達朝母子倆走過去,撥開軍大衣的衣領,用手指彈了彈孩子圓嘟嘟的小臉。那孩子一下就笑了。張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滿臉不高興地說:「哎哎哎,你先去洗個手好不好?滿手的塵土,小心迷了孩子的眼睛。」譚功達趕緊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邊,舀水洗手,卻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了一聲,道:

  「呵!你一個人在這過得挺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給家裡寫個信,白花花的米飯不說,還有甲魚湯喝。」

  八斤聽張金芳這麼說,趕緊嘿嘿地笑了兩聲,解釋道:「白米飯倒是不假。這個甲魚湯並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這回來,正趕上我們這兒圍湖造田,湖底的水抽幹了,魚多得吃不完,吃得我和老譚都膩煩了,眼睛鼻子裡邊都是魚。」

  隨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隻臉盆,又道:「我今天早晨在湖底轉了轉,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捉了這麼一大盆泥鰍。晚上我給你們烤泥鰍吃。」說完,仍是笑眯眯地走了。

  譚功達並不急著吃飯,而是從上衣口袋裡夾出一支癟塌塌的煙來,用手捏了捏,點上火。半年多沒見面,他和張金芳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張金芳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對,眼泡都腫了,不像是給風吹的。臘寶吃完了飯,就蹲在地上,去撥弄那盆子泥鰍去了。

  「你怎麼忽然就來了?」譚功達訕訕地說。

  張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煩地道:「我不來,都霜降了,你哪來的衣服過冬呀?」

  譚功達沒有吱聲。他的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霜降一過,就該立冬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沒有?問題是,他現在也不能肯定佩佩還在不在臨澤築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卻沒見你寄一分錢回來。就是這次來花家舍的旅費,都還是連生給掏的。」張金芳微微側過身來,嘴裡數落著。

  「我的工資要到年底才發,你又不是不知道!」譚功達說,「你說的那個連生是誰?」

  「就是我們家隔壁的皮連生呀,他是個殺豬的,你忘啦?」

  張金芳告訴他,梅城說不定很快就要撤縣建市了。「你若是下次回來,說不定連家門都找不到了。聽說,鶴壁地委的各個機關都要搬到梅城來。眼下那些大官們正集中在梅城開會呢。聽說我們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帶,都要搬遷,只是不知要搬到哪裡去。」

  張金芳的一席話,譚功達似信非信:「這是鄰居間一般的謠傳呢,還是有正式的紅頭文件貼出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聽皮連生說的。他成天在外面殺豬,東奔西走的,消息靈通得很。」

  「那原來的梅城縣怎麼辦?」

  「聽說要變成普濟縣。據說縣機關仍然設在梅城。領導班子也要大換血,到處都是挖土車。道路要加寬,大樓要修建,江邊還要建一個全省最大的發電廠。如今的梅城,整個一個亂啊……我對皮連生說,要是地委和縣委在同一座城裡辦公,上嘴唇和下嘴唇碰到一起,難免不打架。可皮連生說,那是不要緊的,你沒見過北京有一個黨中央,還有一個北京市嗎?」

  又是皮連生。

  譚功達聽張金芳張口閉口不離皮連生,眼前就忽然浮現出那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殺豬的壯漢來。不過,他的形象多少有點模糊。他只記得這個人每天挑著一個殺豬用的通條,早出晚歸。各種尖刀、薄刀、撓鉤和刮刨綴在肩上通條的一端,走起路來叮叮噹當。看來,這個皮連生不僅擅長殺豬,對時下的新聞和各種小道消息,也頗為熱衷。他不由得轉過身去,朝妻子看了一眼。張金芳的臉不知怎麼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譚功達問她,過年怎麼辦:是自己回家過年,還是她帶著孩子到花家舍來?

  張金芳道:「你不用回去,我也不來。」

  說完,又抬起手來,擦了擦眼睛。譚功達心裡一愣,正想說什麼,就看見駝背八斤不知從哪裡拽出一張鋼絲床來,滿腦門都是汗。

  他把鋼絲床拖到了廚房裡,對譚功達道:「晚上你們四個人睡一張床太擠了,我就給你們找了一個行軍床來,可以給孩子睡。另外,我已經替你請了假,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旅社裡,陪陪老婆孩子,下午就別出工了。」隨後,他去水缸邊打了一桶水,用抹布仔仔細細地擦起床來。張金芳見狀,趕緊將孩子塞給譚功達,自己過去幫忙。她比以前更胖了,譚功達看見她的腳背鼓鼓囊囊的,似乎隨時都要將布鞋的搭袢崩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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