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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錢大鈞說完,白庭禹立即插話說:「功達同志的這個提案,我完全同意。有些人對此有顧慮、有抵觸,甚至公然反對,這也很正常。可要把譚縣長比作隋煬帝,那是不對的,不厚道。說隋煬帝挖大運河死了很多人,這恐怕也是事實。可哪天不死人呢?哪個人又能不死呢?關鍵要看死的是什麼人,還有,這人是怎麼死的。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當年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留下好多廢棄的舊河道,稍加疏浚,還是可以利用的。再加上梅城水網密佈,溝壑縱橫,這個工程也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麼可怕。至於說人手不夠,勞力缺乏,完全可以把挖河的時間安排在冬春之間的農閒季節。況且,縣鄉各級幹部,都可以發動起來。我們的有些幹部,啊,有些幹部,成天坐在辦公室裡,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肚子裡長滿了草,腦子裡生滿了鏽,也真的應該出去見見陽光,活動活動筋骨啦!」

  其他幹部見狀,紛紛表態支持。隨後,楊福妹提議表決。姚佩佩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沒有舉手的就只剩下趙煥章一人了。他的眼睛紅紅的,僵坐在椅子上,嘴裡還叼著一根煙,煙灰落了一身,也不去撣拂。

  會議不到十一點就結束了。

  幹部們離開之後,姚佩佩開始收拾桌上的茶杯、煙缸和散落的文件,當她走到譚功達座位前時,看見縣長的桌前擱著一張便條,上面壓著半支鉛筆。便箋上有幾行算數公式,與她上周在譚功達辦公室的桌子上看到的大致一樣:

  44-19=25
  44-23=21
  21-19=2

  姚佩佩捏著這張紙,湊在窗前的陽光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她搖了搖頭,笑了笑,將便箋揉成一團,順手扔進了紙簍裡。

  11

  譚功達來到梅城中學的禮堂,省錫劇團的《十五貫》已經快開演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竟然是禮堂最後一排的邊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座位了。譚功達使勁地伸長了脖子,也只能看見女報幕員盤在頭上的高高的髮髻。譚功達正在心裡犯嘀咕,白庭禹怎麼偏偏給他挑選了這麼個位置,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女孩,同時他也聞到了一縷蘭花的淡淡香氣。

  白小嫻裝著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也直著脖子朝舞臺上張望。她手裡托著一包瓜子,頭髮濕漉漉的,似乎剛剛洗過澡。即使是禮堂的燈滅了之後,他在黑暗中仍能瞥見她的脖子,那麼白,那麼長。譚功達貪婪地呼吸著那縷香氣和發叢中的氣味,喉嚨裡鹹鹹的,渾身的血直往腦袋上湧,不覺中有些微微的眩暈。這個白庭禹!事先怎麼也不跟我通個氣?他使勁地定了定神,環顧了一下劇場,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白小嫻就把手裡的紙袋朝他遞了過來,眼睛卻不看著他,嘴裡道:「吃不吃?」

  譚功達笑了笑,將滿手的汗在褲子上擦了擦,從紙袋中抓過幾粒瓜子。最初的尷尬總算過去了。他嗑了幾粒瓜子,開始意識到白庭禹的巧妙安排和一番苦心。這是劇場裡最為隱秘幽僻的處所:從白小嫻往右,有五六個位子都空著,事先必然經過周到的考慮。而且由於緊挨著出口的太平門,如果他們對戲文沒有興趣(在這種場合,看戲通常並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們可以隨時選擇離開……

  果然,不一會兒,白小嫻就自言自語道:「唉,我最煩看戲了!坐在這種鬼地方,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這話不是對著譚功達說的,可因為旁邊沒有第二個人,譚功達就很自然地低聲問道:「小嫻,你喜歡錫劇嗎?」

  「不喜歡,」白小嫻道,「你呢?」

  「我?我也不喜歡。」譚功達囁嚅道。

  「走?」白小嫻扭過頭來,對他說。

  「走!」譚功達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答道。

  他們兩個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走到太平門邊,推了推,門是鎖著的。旁邊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員客氣地對他們說:「這個門要到散場的時候才會打開。如果兩位想離開的話,可以走正門。」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剛從禮堂高高的臺階上下來,就看見姚佩佩和湯碧雲兩個人手拉手,正氣喘吁吁地朝這邊跑過來。一看見譚功達,兩個人都站住了。

  「譚縣長。」羊雜碎甜甜地叫了他一聲。

  姚佩佩則一隻手按著腰,扭著身子不停地喘息。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譚功達問。

  「戲開演了嗎?」碧雲道,同時不住地拿眼睛朝白小嫻身上看。

  「開演了開演了,你們倆快進去吧!」

  「那縣長您,您怎麼不看了?」姚佩佩一臉壞笑地問他。

  「我覺得坐在裡邊,心裡,嗯,有點發悶,就出來轉轉。」

  「噢……」湯碧雲仍盯著白小嫻看,一直看到後者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那,那我們就進去了。」

  說完拉著姚佩佩就跑。她們上臺階的時候,姚佩佩的一隻鞋掉了下來,她又踮著腳,一級一級地跳下來撿。

  「剛才的那兩個人是誰?」白小嫻問。

  「嗨,我們機關的兩個瘋丫頭!」譚功達說,不由得又回過頭去朝禮堂門口看了看。門廊的頂燈已經熄滅,門外早已空無一人。

  時間剛過八點,梅城街道上已經是黑黢黢的了。他們沿著大街朝北走了一段,譚功達就提出是不是去他家坐坐。白小嫻想了想,道:「都說你那屋子鬧鬼,我可不敢去。」譚功達又說:「那就去我的辦公室怎麼樣?」小嫻沒有吱聲。

  他們兩個人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譚功達心裡又有點後悔。這麼晚了,黑燈瞎火的,自己卻帶著一個姑娘去辦公室,倘若門房的常老頭問起,他又怎樣去解釋呢?好在大門是開著的,看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朝這邊走過來,老常一縮頭,假裝沒有看見,避免了他想像中的尷尬。

  譚功達領著白小嫻來到三樓的辦公室。拉開燈,一眼就看見姚佩佩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掛在牆上,兩隻白色的袖套搭在椅背上。

  白小嫻不等他招呼,就坐在了靠牆的那條長椅上,仍舊嗑她的瓜子,同時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房間的一切。譚功達問她要不要喝點茶,小嫻連聲說要。她嗑了太多的瓜子,這會兒的確有點渴了。譚功達看了她一眼:「那你還嗑!」

  果然,白小嫻立刻就不嗑了,朝他笑了笑,露出兩排細小潔白的牙齒。

  譚功達辦公室裡沒有待客的茶杯。他走到辦公桌前,拿過自己用的積滿茶垢的玻璃瓶子看了看,上面隔熱用的尼龍絲網已經脫了線。他看見姚佩佩桌上有一隻白瓷杯,很精緻,上面還有紅色蜜蜂的印花圖案,就把佩佩的杯子涮了涮,給白小嫻沏了茶。熱水瓶裡的水已經有點涼了,茶葉泡不開,可白小嫻說她並不在意。

  她從譚功達手裡接過杯子,在手裡轉了轉,道:「這是誰的杯子?怎麼這麼講究?」

  譚功達說:「是辦公室一位同事的。看上去稍微乾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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