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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老徐頓了頓,笑道:「這裡邊另有一段緣故。在普濟一帶,有一對父子,做爹的名叫譚水金,兒子名喚譚四。兩人在普濟河上,靠搖船擺渡為生。陸秀米自日本回國,風雲陡變,革命軍興,譚四便跟著秀米創辦普濟學堂,暗中聯絡同志,以圖大舉。因叛徒出賣,秀米兵敗被俘,譚四亦死於清兵亂槍之下。待到秀米在獄中生下了孩子之後,普濟人聞聽,便都猜測這孩子是譚四的骨血。可事實究竟如何,現在已無從知曉。這些猜測,本是妄人耳食之談,可譚水金卻信以為真。你想呀,譚水金老年喪子,餘下這點骨血,且不說真假,老譚家的香火,僅此一脈。到了那步境地,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他便四處查訪,打聽孩子下落。當他最後在浦口找到那孩子的時候,縣長那會兒已經六歲了。譚水金執意要將孩子帶回普濟撫養,獄卒梅世光自是不讓,兩家爭來爭去,就鬧著要打官司。最後經人從中調和,雙方各退一步,那孩子姓了譚,但仍歸梅世光撫養。從那以後,縣長的名字就叫譚元寶。功達這個名字是解放那一年縣長自己改的。要說元寶這名字在過去的鄉下十分常見,可是到了今天,畢竟封建氣息太濃。你想想,現如今這陸、譚、梅三家人都死絕了,除了縣長本人再也沒有旁人了,你說這會兒從哪兒冒出個親戚來?」

  「那您打算怎麼辦?」姚佩佩都聽傻了,張著嘴看著老徐。

  「信訪辦的幾個同志商量著,替她湊幾個錢,打發她回去便了。我想,為慎重起見,還是等縣長回來再說。」說完,老徐就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8

  縣文工團設在城西山坳中的一座花園洋房裡。據說,這座圍著黑鐵柵欄和衛矛的建築最早是一位英國女傳教士出資修建的。後來,一度是梅城監獄的所在地。辛亥之後,陸秀米曾在這裡被關押一年零六個月之久。花園四周,樹木簇掩,山石拱衛,顯得極為幽僻。如今,縣文教局、文化館和文工團都在這裡辦公。

  譚功達的吉普車抵達那裡的時候,文工團的團長已經在門口迎候多時了。他的身邊還立著一位白髮長者。

  團長介紹說,這位老人當年在監獄的廚房當伙夫,已經七十多歲了,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據他說,他曾見到過令堂大人。」團長這一介紹,那老頭就不停地點頭道:「見過的,見過的。」

  這是一座三層樓的紅磚建築,園子很大,修建了中國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徑。園子中間有一座噴泉,一尊銅制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磚鋪成,磚縫中長滿了青草。由於剛剛下過一場雨,噴泉池中的水還是滿的,只是漂浮著一層厚厚的綠鏽。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遠處鐘樓的指針早已鏽壞,永遠停在了八點一刻。園中的一株合歡樹下,花瓣落了一地。譚功達不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到處都顯得陰森森的。

  三樓的一扇窗戶開著,從裡邊傳出手風琴的聲音,反復演奏著同一個旋律;有一個老生演員正在吊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裡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會傳出一片叫好之聲,弄得譚功達心煩意亂。幾個人一聲不吭地沿著花園四周的回廊轉了一圈,團長就請縣長上樓參觀,說:「我們,是不是去看看當年縣長您出生的那個房間?」譚功達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皺了皺眉,對身邊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白庭禹趕緊道:「既然已到了這兒,還是看看吧。人家還專門請來了嚮導……」

  二樓的走廊裡光線陰暗,有一股淡淡的黴味。樓道裡擱滿了演戲用的道具和雜物,鼓、戟、槍、旗、錫箔刀、戲服和髯須堆得到處都是。白髮老頭側著身子擠到譚功達身前,介紹說,當年陸秀米被關押期間,待遇優厚,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這麼大的房子,就關著她這麼一個囚犯。食堂的廚子、伙夫、雜役,加在一起一共有十一個人,都來伺候她一個。梅城統領龍慶棠還隔三差五地派人給她送點心來,甚至他本人還專門到獄中來看過她幾次。那時的監獄不像現在,他常常看見秀米在院子裡的噴水池邊曬太陽,坐在籐椅上讀書。「我呢,那時還小。心裡想,一個人要犯怎樣的罪才能被送到這麼好的地方來?龍慶棠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沒有對她動過刑,從頭到尾都待若上賓……」

  團長見譚功達臉上漸有不豫之色,可這老頭越說越不著調,團長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老頭立即就不吱聲了。

  幾個人走到走廊東頭的一個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譚功達看見那扇平板木門是拱形的,門上綴著一條細麻繩,繩子的一端系著一個桃核,除此之外並無他物。

  「這是聖芳濟各會修道士的傳統,」團長說,「一切都顯得樸素簡單。」

  譚功達伸手拉了一下那桃核,門就開了。這是一個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地板有幾處已經坍塌了,房子似乎有點漏雨,牆上的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書桌、一把木制圈椅。緊挨著牆邊的地上有一張木板,這大概就是母親當年的臥床了。床頭的牆上,有一個壁龕,裡邊有一盞小油燈。

  「我記得牆旮旯裡原先還有一個淨桶,」白髮老頭補充說,「其餘的,都是當年的樣子,原封未動。」

  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譚功達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之夜,母親在這張木板床上生下了他。一個頭戴簪花的老婦人從獄卒手裡接過孩子,出了房門。他的母親,仿佛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回過頭來,朝他寂然一笑。媽媽,媽媽。她的一生都像一個謎,她的形象由數不清的傳說和文史資料堆砌出來,在他看來,卻像流雲一樣易逝,像風一樣無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樣脆弱。媽媽。媽媽。除了「陸秀米」三個字,那個被戲文和高聳的紀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臉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麼關係?那個教科書上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豪傑與你的寂寞和憂傷又有什麼關係?從時間上來推算,母親去世時年齡與譚功達現在的年紀大致相仿。而她從梅城出獄回到普濟的時候,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她為何突然之間發了禁語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僧侶和啞巴?在蟄居普濟長達十年的時間中,她每日只是侍弄園中的花草,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這個不合常情的舉動在譚功達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其中一定隱藏著某種他現在仍不能知曉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關於母親的資料和回憶文章,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親生前最後一個伴侶,名叫喜鵲,按理說應該知道更多的情況,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燈灰集》。這些詩雖然稚拙、不事雕飾,許多地方不合韻律,可也不是粗通文墨的譚功達所能輕易理解的。苦讀這本詩稿,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普濟一帶的風光景致、農事稼穡,到了她的筆下,也能含咀英華,綺懷傷情,讓人生趣頓消。多少年來,譚功達一直有一種隱隱的恐懼:自己不管如何掙扎,終將回到母親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並理解的命運將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譚功達輕輕地帶上門,回到陰暗的走廊裡。嚮導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打發走了,團長和白庭禹正在小聲地商量著什麼。看到譚功達神情黯然,眼中飄出一縷如夢清光,白庭禹誤以為他是為即將與白小嫻的見面感到局促不安,就笑著安慰他道:「老譚,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緊張?不用擔心,完全不用擔心。這就好比說你要去參加一場考試,而你預先就偷看了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譚功達慌忙問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說老譚是一根筋,你還不相信。」白庭禹對文工團長打趣道。

  團長也笑了起來,他解釋說:「白副縣長的意思是說,您和白小嫻之間的事是板上釘釘的。不管你們初次見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要您看她順眼,她就跑不掉。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您只管輕裝上陣,就當是走個過場吧。」團長似乎是北方人,說起話來總是您您的。

  「哦,原來你們說的是這回事!」譚功達勉強笑了笑,問道,「我們待會兒在哪兒見面?」

  「就在我的辦公室如何?雖說在一樓,可是拉上燈芯絨窗簾,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邊。」團長說,他看了一下手錶,「不過,白小嫻現在正在練功房上課,我們不妨先去辦公室坐一會兒,讓你先熟悉熟悉作戰環境,待會兒一下課,我就派人把她叫來。」

  「要不,我們先去練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議說,「譚縣長只見過相片,真人一回也沒見過呢。」

  「也好。」團長道,同時看了看譚功達,「那我們就去練功房看看吧。」

  他們三人穿過走廊往西,走下樓梯,繞過一片小樹林,來到後院的一幢簡易的木板房前。透過敞開的大門,譚功達看見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在一個禿頭教練的指導下,正在練習空翻。而女孩們則一律在窗下的木杠上壓腿。看到三個人走進門來,姑娘們全都扭過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禿頭教練見狀趕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團長朝他擺了擺手,道:「你們繼續練功,我帶兩個客人來觀摩觀摩。」教練沖著他們鞠了一個躬,又氣喘吁吁地跑開了。

  「條件是簡陋了點兒,」團長對譚功達道,「不瞞您說,這地上的墊子都是草編的。在上面再鋪上一層棉布就完事了。噢,對了,為了改善文工團的條件,我給縣裡是打過一個報告的,一直沒見批下來。艱苦一點不算什麼,可沒有海綿墊子還真的不行。學員要是一個跟鬥翻下來,閃了腰或是摔斷了腿,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好說好說。馬上批,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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