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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9

  十二年以後。

  到了十一月初,田裡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禿禿的稻田地已覆蓋著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邊,路側的一簇簇烏桕樹,一夜之間全都紅了。白色的漿果點綴於枝頭,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說,地裡的稻子熟了,它的時候到了,接下來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說,連烏桕樹都紅了。等到它的葉子落盡,雪白的果實發了黑,天就該下雪啦。

  這些話全都沒有來由,讓喜鵲猜不著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無風的日子,天空一碧萬頃,正是江南人所說的陽春天氣。陽光溫煦,光陰閒靜。不時有雁陣掠過樹梢。可秀米說,雁陣一過,寒鴉就跟著過來了。她的這些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好在喜鵲早已習慣,雖有訝異,亦未過多留心。

  十多年來,秀米一直在後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缽、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棠棣、杜鵑、甘菊、臘梅之屬,充盈其間。荼蘼架上、閣樓的臺階上、菜地裡、牆腳、竹林邊,都擺滿了。

  雖說禁語誓已破,但秀米話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開得正好,秀米有時也會憑記憶所及,抄錄幾首菊花詩給喜鵲看,聊作破悶解語之思。那些詩的意思,也讓喜鵲深感不安。比如:

  東籬恰似武陵鄉,

  此花開盡更無花。

  要麼:

  有時醉眼偷相顧,

  錯認陶潛作阮郎。

  或者:

  黃蕊綠莖如舊歲,

  人心徒有後時嗟。

  似有萬端愁緒,鬱結在胸。忽然有一日,她們正在院子裡剪花枝,秀米對喜鵲說:

  「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鵲點點頭。

  秀米又問:「你可認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鵲搖了搖頭。

  除了去長洲趕集,喜鵲從未出過遠門。她抬起頭,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雲,雖然看得見,卻像夢一般遙不可及。喜鵲不知道秀米為何忽然想到要去這麼一個地方。

  秀米說,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島。

  不過,既然她想去,喜鵲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處探聽前往花家舍的路徑,並著手準備盤纏和路上的乾糧了。

  喜鵲心裡想的,出一趟遠門也好,至少能夠讓她消消愁,解解悶。過了幾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讓喜鵲請人來將夫人和小東西的墳修修,諸事停當之後,這才上路。

  喜鵲準備了三天的乾糧。在她看來,三天的時間已經太長了,足以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動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轎夫。她們在丘陵溝壑中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上,喜鵲看見秀米不停地流淚,待人接物,走路說話,動作都十分遲緩,喜鵲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們看到一個村莊就問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來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個陌生的農戶家落腳。途中,秀米還發過一次痢疾,高燒使她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說胡話。最後,喜鵲只得背著她趕路。當她們於第八天的中午到達花家舍的時候,秀米卻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淚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們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個酒肆邊上。酒旗爛了邊,褪了色,斜斜地飄在窗外。店裡幾乎看不到什麼客人,門上的春聯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個穿花襖的小姑娘坐在門檻上繞絨線,不時地打量著她們。

  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莊比她記憶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磣得多。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所留下的斷牆殘壁,仍舊歷歷在目。只是連接各院各戶的長廊早已拆除,路面兩側留下了一個個淺淺的廊柱的圓坑,大風一吹,塵土飛揚。

  山上的樹木大都砍伐殆盡,光禿禿的。行將頹圮的房屋一座連著一座,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下來。道路兩側的溝渠依然流水琤琤,魚鱗般灰灰的屋頂上飛過幾隻老鴰,咕咕地叫著,給這個村莊帶來了些許活氣。

  她們正想離開那裡,酒店的窗戶突然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胖胖的虛腫的婦人的臉。

  「要吃飯嗎?」她問道。

  「不要。」喜鵲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戶啪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們來到了湖邊。那座小島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遠遠望去,一片灰蒙。島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韓六在那兒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已不復存在。島上密密麻麻地種滿了桑樹。她們看見一個打魚的,正搖著小船在湖中捕魚。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

  她們在湖邊一直等到午後,那艘漁船才靠了岸。秀米問漁夫,能不能送她們去島上看一看。那漁夫打量了她們好一陣子,才道:

  「島上沒人住了。」

  秀米說:「我們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們過去?」

  「沒什麼好看的,島上全是桑林,一個人也沒有。」漁夫道。

  喜鵲見他這麼說,就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他。漁夫見了銀票,也不伸手來接,嘴裡囁嚅道:「你們既要上去,我就划船送你們過去就是,錢就不用了。」

  兩人上了船,漁夫道,自從他來到花家舍的那天起,這個島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不過,他聽說原先島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過一個尼姑。可不知什麼時候,房子就拆掉了。那個尼姑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麼說,你不是本地人?」喜鵲問道。

  漁夫說,他入贅到二姨媽家做倒插門的女婿,已經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魚,從來就沒看到一個人。只是到了三月份,烏毛蠶孵出來了,花家舍的婦女才會到島上去採桑葉。

  他說,他的堂客也養蠶,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裡蠶饑,她就央求他打著燈籠陪她去島上摘桑葉。可她不知道桑葉浸滿了露水,蠶吃了會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蠶就全都倒進湖裡了。他還說,他很喜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像下雨一樣。

  說到這兒,漁夫又抬頭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的府上在哪裡?因何要到那座島上去?」

  秀米不作聲,只是看著遠處的那一大片桑園發愣。風將桑枝吹得琅琅作響。

  船漸漸靠向岸邊,喜鵲已經能夠看見桑園中一段倒塌的牆基了,這時,她聽見秀米歎了一口氣,道:

  「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麼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漁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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