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七〇


  這排鳳仙常年未經養護,紅色的根莖暴露於外,葉片亦被雞啄食得有如鋸齒一般,一副將死未死的樣子。秀米撮來黃土,摻以細沙,培敷於花下,又以淘米水、雞糞和豆餅沃根,並用石灰水殺滅蚯蚓,先後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月,等到金風送爽,秋霜初降的時節,葉片果然由黃轉綠。一場冷雨過後,竟然開出花來。紅紫紛羅,鮮穠綽約。先是單花,稀疏無可觀,秀米於每日傍晚掐去殘花小苞,又插竹扶蕊,花遂漸密,繼而蕊萼相迭,蔚然成球,攢簇枝上,嬌媚妖豔。

  那些日子,秀米在花架下一蹲就是半天。癡癡駭駭,若有所思。白露這一日,秀米多喝了幾杯釅茶,在床上輾轉難眠。到了中夜,索性披衣下樓,取燈來看。夜風中,花枝微顫,寒露點點。而在青梗朱蕊之下的牆邊,則是昆蟲出沒的世界。飛蛉、促織、花大姐、蜘蛛、金翅遊走其間,鼓翼振翅,熱鬧非凡。秀米很快就迷上了這些小蟲子。更有一隻金龜子,趴伏于它的夥伴背上,順著花梗,攀援而上。而數不清的螞蟻則抬著一片巨大的花瓣,走走停停,猶如擎著花圈的送殯人長隊。

  蟲兒們的世界雖是孤絕的,卻與人世一樣,一應俱全。假如一隻跳水蟲被遍地的落英擋住了去路,那麼,它會不會像武陵源的漁戶一樣,誤入桃源?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花間迷路的螞蟻。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

  秀米記得小時候,常常看見翠蓮取鳳仙花于陶缽,加入明礬少許,搗爛成漿泥,靠在牆根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染她的指甲。一邊染指甲,一邊對喜鵲說:「今天你洗碗,我的手染了,下不得水。」

  她記得母親稱鳳仙花為「急性子」,只因它霜降後結籽,果如青梅,剝開它,黑籽紛紛暴跳,皮卷如拳。母親曾將卷皮夾在她的耳朵上作耳環,兩個耳朵,一邊一個。她聽見母親說:「這是你的嫁妝。」她甚至還能感覺到母親說話時,噴在她耳旁邊的暖暖的熱氣,弄得她直癢癢。

  她還記得每到秋露漸濃,花瓣欲墜之時,村裡的郎中唐六師就會來收花收籽,釀酒備藥。據唐六師說,用曬乾後的鳳仙花製成的藥,可治難產、白喉諸症。而她的父親對於鳳仙花的藥效不屑一顧。他認為歷代庸醫都上了李時珍的當。因為據說,唐六師的老婆就是難產而死的。

  她記得她的老師丁樹則家中也有鳳仙。但不是長在牆根,而是種於盆中。每當花開之日,他的渾濁的眼睛就有些癡呆。先生說,鳳仙花麗骨軟,豔若桃李,雖為美色,卻能偏於一隅,自開自滅,不事張揚,不招蜂蝶,因而長有淑女之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這些往事,秀米以為不曾經歷,亦從未記起,但現在卻一一湧入她的腦中。原來,這些最最平常的瑣事在記憶中竟然那樣的親切可感,不容辯駁。一件事會牽出另一件事,無窮無盡,深不可測。而且,她並不知道,哪一個細小的片刻會觸動她的柔軟的心房,讓她臉紅氣喘,淚水漣漣。就像冬天的爐膛邊正在冷卻的木炭,你不知道揀哪一塊會燙手。

  4

  入秋之後,家裡的訪客漸漸多了起來。這些人有的身穿長袍馬褂,一見面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則是一身洋裝,挺胸凸肚,進門就密斯密斯地亂叫。有佩槍的武弁,有手執文明棍的文士,大多帶著扈從;也有衣衫破爛、草帽遮顏的乞丐。所有這些探訪者,秀米一概不見。

  喜鵲忙著替他們傳遞字條。通常,來客一見到秀米的答覆,大多歎息搖頭,悵然而去。也有不死心的,一再讓喜鵲進去傳話,誰知到了後來,秀米竟不再作答。客人等得茶涼,挨得天黑,也只得悻悻離去。

  開始的時候,喜鵲還讓茶讓座,待若上賓。客人離去時,還代為致歉,送出家門。因見秀米在客人走後,必有幾日茶飯不思,黯然神傷,甚至木然落淚,喜鵲對那些訪客就多了一層不屑與憎惡。到了後來,她漸漸地沒了耐心。凡有來人,喜鵲亦不通報,即告以「主人不在」,一律都替她擋了駕,連推帶搡轟出門去了事。

  喜鵲不知道這些人從何而來,因何事要見主人,而秀米緣何不問來者身份,一律不見,就把這件事拿去和先生說。

  丁樹則道:「這些訪客多半是秀米的舊識。辛亥前,與你家主人多有往返。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袁世凱成了一世之梟雄,南方党人政客紛紛作鳥獸散,或投靠北平,或另謀出路。有些人平步青雲,搖身而變為都督、參謀、司令,另一些人則淪落江湖,惕息而為布衣、乞丐。這些人來找秀米,請她出來做事者有之,衣錦還鄉、招搖過市、睥睨自雄者有之,還有人純粹出於私交舊誼,順道探訪,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當然,也許這些都是藉口。這些人不厭其煩,遠道而來,無非是因為秀米的美貌而已。」

  「先生果真覺得秀米貌美嗎?」喜鵲好奇地問道。

  「實話說,秀米容貌之秀美,實為老朽平生所僅見。她雖然杜門不出,不問世事,還是招來了那麼多的遊蜂浪蝶。」先生說到這裡,又偷偷地覷了喜鵲一眼,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放在手心裡拍了拍,低聲道,「不過,你長得也是蠻不錯的……」

  到了初冬,隨著一場悄然而至的大雪,一個頭戴氊帽的中年人一路打聽來到了普濟。他看上去四五十歲,滿臉絡腮鬍子,滿身滿頭的雪。身上穿著一件短襖,肩膀處磨破了,棉絮外露,下身卻穿著單褲單鞋。棉襖的扣子都掉光了,只在腰間草草綁著一根白布條。這人走起路來有點瘸,手裡拎著一隻破蒲包。他一進門,就嚷嚷著要秀米出來和他說話,一邊跺著腳,哈著氣,借此來驅寒取暖。喜鵲故伎重演,想三言兩語就打發他出門。沒料到,喜鵲還沒把話說完,這人就把那牛眼一瞪,甕聲甕氣地說:「你只消告訴她,我的左手上長著六根指頭,她自會出來見我。」

  喜鵲見他這麼說,只得往後院去了。

  秀米正在把剛剛剪下的臘梅插入瓶中,一股濃香在灰暗的屋裡縈繞不去。喜鵲把那個人要她說的話說了一遍。秀米就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在插她的梅花。她把掉在桌上的臘梅花苞,一個個地撿起來,放在一隻盛滿清水的碗中。喜鵲看著那些花朵像金鐘似的漂在水中打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她來到前院,只得自編一套話來回他:「我家主人身體不好,不便見客,你還是請回吧。」

  那人一聽,氣得鬍子直抖:「怎麼?她不肯出來見老子?她連老子也不肯見?你再去同她說,我是小驢子,小驢子呀!」

  喜鵲再次上樓,據實以告。秀米似乎對什麼驢呀馬呀的,更不感興趣。她只是看了喜鵲一眼,一言不發。不多久,喜鵲下樓來,一句話沒說,沖著來人搖了搖頭。她以為這個魯莽心急的中年漢子必會暴跳如雷,大罵不止。誰知這人到了這時候,反倒沒了脾氣。他把手裡的蒲包往地上一扔,摸了摸頭皮,愣在那裡半天。過了好久,這人將手伸進棉衣之中,從裡面抖抖索索地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遞與喜鵲,笑道:「你家主人既不方便見我,我也就告辭了。請把這個東西交給她。如今已經是民國,這個晦氣的東西我留著也沒有用,留給你家主人吧,遇有急事也可變賣些銀子來用。」

  喜鵲接了這個東西,跑到閣樓上。秀米正用一根縫衣針將臘梅的花蕊一層層挑開,抿著嘴,似笑非笑。喜鵲也沒有說話,就將這些東西擱在桌上,自己下了樓。沒想到她剛到樓下,秀米就捏著那手帕包從樓上追下來了。她們兩個人來到廳堂,那個中年漢子已經離開了。

  喜鵲把那個蒲包抖開,發現裡面竟是兩條魚幹,一掛臘肉,還有幾枚冬筍。秀米站在門檻上朝屋外張望,不過,雪已下得大了,在紛紛的風雪中,那人連個影子也不見。

  手帕裡包著的是一隻金蟬,與葬入小東西墳墓中的那只簡直一模一樣。〔小驢子,原名周怡春(1865——1937),1898年夏東渡日本求學。1901年回國,與張季元、童藍年等人組織蜩蛄會,投身革命。1905年策動花家舍土匪起義成功,並於翌年初春率部攻打梅城,歷時二十七天,而告失敗,受傷被捕。辛亥革命後入顧忠琛援淮軍當幕僚。民國二年(1912年)十二月重返花家舍,設館授徒。1937年8月,日軍進攻南京,周手執鳥銃,率十余學生,立于當途阻擊。彈盡,猶叱駡不止,身中十餘彈而亡。〕原來,世上還有這等一模一樣的東西!喜鵲暗想。金蟬的存在使她覺出了這個世界的神秘與浩大。原來,這世上所有的門都對她一個人關著,她既不知來由,亦不知所終。就像她的主人的緘默不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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