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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11

  小東西又在看他媽媽的相片了。

  那張相片在水裡泡的時間太長了,讓太陽一曬,爐火一烘,紙質又脆又硬,頭像早已白乎乎的一團,什麼也看不清了。小東西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說起他媽。別人談起校長的時候,他就像一隻小鼴鼠,眼睛骨碌碌翻動,豎著耳朵聽,嘴裡一聲不吭。可一旦有人提起校長的瘋病,或者說她瘋了時候,小東西就冷不防冒出一句:

  「你才瘋了呢。」

  奇怪的是,每次他看相片,總是一個人偷偷地看,就像做賊似的。喜鵲說,別看小東西嘴裡不言語,心裡明白著呢。她說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聰明伶俐的孩子。有一次她在說這話的時候,恰好被夫人聽到了,夫人就用一隻撓癢癢的如意棒在她頭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夫人不讓人說他聰明,因為她相信村裡多年來流傳下來的一個說法,聰明的孩子是長不大的。

  這些日子,成天都在下雪,院裡院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寶琛說,自打他來到普濟的那天起,還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雪。因無事可幹,寶琛就找來一把竹刀去後院的竹林裡砍來兩根竹子,把它剖成篾,他要紮一盞燈籠。

  年貨都已置辦好了。他從二禿子新開的肉鋪裡買來了兩隻豬腿,從漁戶家裡買來了幾尾鮮魚,都擺在廊下,凍得像鐵一樣。孟婆婆派人送來了一籃子核桃,兩隻蒸米糕用的南瓜,一瓢芝麻。丁樹則先生昨天送來了兩副春聯,四對桃符,六片紙剪的門貼,就差一隻燈籠了。

  寶琛圍著火爐紮燈籠,不時也歎著氣。他說這恐怕是他在普濟過的最後一個年了。他說要好好過這個年,什麼都不能缺,什麼都不能將就。過完年,他們就要回慶港去了。

  自從校長將家裡的地賣給鎮江的龍慶棠之後,寶琛就已暗暗做了一個決定,他要把小東西一起帶回慶港去。有一天,寶琛將小東西叫到面前,雙腿夾住他,問道:「普濟,你願意跟我們去慶港嗎?」

  小東西眨了眨眼睛,用手撥弄著寶琛的鬍子,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而是反問道:「我去了慶港,就要跟你做兒子嗎?」

  一句話把寶琛逗得哈哈大笑,他摸了摸他的頭,道:「傻孩子,論輩分,你該叫我爺爺才對。」

  最為難的是喜鵲,她沒地方可去。她曾幾次對寶琛說,乾脆,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慶港算了。寶琛沒有說話。他知道她也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她遲早還是要嫁人的。她原本是孟婆婆介紹進陸家的,還多少沾著點親。這些天,孟婆婆已經在私下裡到處托媒給喜鵲提親了,只是年關將近,大雪封路,一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家。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納鞋底做鞋子。寶琛說,她這些天做的鞋子,小東西穿到死都夠了。可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吉利,就呸呸朝地上吐了兩口唾沫,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小東西呵呵地傻笑。

  寶琛在做燈籠支架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一連把竹骨弄斷了好幾根。他又覺得是一個不祥之兆,他把這事跟喜鵲一說,喜鵲也開始疑神疑鬼起來,她說,她在納鞋底的時候,把手紮破了好幾處,「你說,廟裡那邊不會出什麼事吧?聽說朝廷正在到處捉拿革命黨呢。」

  她說的是普濟學堂,可寶琛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臘月二十九這一天,天空突然放晴了。寶琛正在給做好的燈籠糊紙描畫,忽聽得院門外隱隱約約地有人唱歌。聽上去是個老婆子的聲音。開始的時候,寶琛和喜鵲也沒有在意,以為是乞丐上門發利市來了。寶琛甚至還跟著哼了幾句,可越往後聽,越覺得不對勁。漸漸地,喜鵲就愣住了,她手裡抓著一隻鞋底,呆呆地看著牆壁,嘴裡道:「她唱的這些事,怎麼句句都有來歷,我怎麼覺得那唱文說的都是咱家的事?」

  寶琛也已經聽出了一些名堂,眼睛盯著喜鵲說:「她不是在唱歌,她是指桑駡槐,是在罵人呢。句句都戳到人的心裡。」

  「這個人怎麼對咱家這些年的事一清二楚?」

  喜鵲說著將手裡的線繞在鞋底上,「待我送幾個饅頭與她,把她打發了吧。」

  說完,她就出去了。過不多久,喜鵲手裡仍拿著幾個饅頭回來了。一進門就對寶琛說:「嗨,哪裡是什麼乞丐,你猜她是誰?」

  「誰?」

  「瞎子!」

  「哪裡來的瞎子?」寶琛問。

  「大金牙的瞎眼老娘。」喜鵲說,「我給她饅頭,她也不要,一句話沒說,拄著拐杖自己走了。」

  寶琛手裡捏著一支筆,半晌才說:「她怎麼幹起這勾當了?」

  到了黃昏的時候,喜鵲忽然提出來,要去夫人的墳上燒紙。

  她說,大金牙老娘的那一番話讓她心裡很不踏實,眼皮不停地跳。寶琛問她哪只眼跳,喜鵲說兩隻眼都跳。寶琛想了想,道:「那就讓老虎陪你一起去吧。」小東西一聽老虎要去,也鬧著要跟去,喜鵲只得捎上他。他們三個人拎著籃子,剛剛走出院門,寶琛又從屋裡追了出來,朝他們喊道:「給那個張季元也燒幾張。」

  小東西爭著要提籃子,喜鵲怕他累著,不讓他提。小東西硬從她手裡把籃子奪過來說:「我的力氣大著呢。」

  他兩隻手提著籃子,挺著小肚子,跌跌撞撞地在雪裡走得飛快。隔壁的花二娘看見了,誇了他兩句,小東西走得更快了。

  到了墓地,喜鵲就將頭上的方巾摘下來,鋪在雪地上,先讓小東西給他外婆磕頭,然後又從籃子裡拿出一部分紙,找個背風的地方,點著了火。喜鵲一邊燒著紙,一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就好像夫人真能聽見似的。燃燒的火苗舔著雪,發出吱吱的聲音。老虎聽見喜鵲對著夫人的墳說:過完年,寶琛他們就要回慶港去了,小東西也一起去,過完年,她說不定也要離開普濟了。

  「我們都走了,逢年過節,誰來給您老人家上墳燒紙呢?」隨後,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們又來到張季元的墳前。張季元的墳要小得多,墓前沒有立碑,四周也沒有墓欄。金針地裡的雪又松又軟,小東西一腳踏進去,腿就拔不出來了。

  喜鵲說,往年的時候,都是夫人來給張季元上墳,沒想到今年夫人自己也要別人給她上墳了。說到這裡,她又哭了起來。老虎正要過去幫她,看見小東西用手朝遠處指了指,說:

  「快看,那是什麼?」

  順著他的視線,老虎看見太陽已經下山,晚照浮在兩個山頭之間,像熔化的鐵水一樣晃蕩著。繞過一塊凸出的山崖,是一條通往夏莊的官道。西風吹起一縷縷的雪粒,漫天飛瀉,紛紛揚揚。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嘚嘚的馬蹄聲。

  「喜鵲,喜鵲,快看……」小東西叫道。

  喜鵲直起腰來,也朝大路那邊張望。黑壓壓的一簇官兵,正拖著槍,朝普濟的方向飛跑。一匹匹馬從他們身邊擦過。這些官兵都穿著青灰的布袍,頭戴斗笠帽,帽子上血紅的纓絡不住地跳動。他們擠擠攘攘地跑著,眼看著就要繞過那片山路,到達河邊了。

  喜鵲叫了一聲:「不好!」人就呆住了。

  老虎的心也是猛地往下一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些天,每天都流傳著官兵到來的消息,老虎都聽得膩煩了。沒想到官兵一旦出現,還是嚇得簌簌發抖,腸子都斷了似的。這時,他忽然聽見喜鵲喊:「小東西,小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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