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六〇


  她這一笑,寶琛更加相信自己是碰到鬼了。寶琛不再理會她的瘋話,跳起來,朝後面退了幾步,撲通一聲,趴在夫人墓前,一個勁地磕起頭來。不過,他磕了兩個頭之後,就像僵屍一樣呆住不動,因為一隻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喑啞的聲音輕輕地對他說:

  「你回過頭來,好好看看我……」

  寶琛不敢回頭,嘴裡道:「你是鬼是人,我一問便知。」

  「什麼事?你問吧。」

  寶琛道:「你說你把所有的地全賣了,可你知道咱家一共有多少畝地?」

  「一百八十七畝二分七厘。」

  「咱家的地近的在村邊,遠的在一二十裡之外,你從來不問莊稼又如何知道?」

  「翠蓮知道。賣地的那天,她領我去的。」

  「這麼多地,請問方圓幾十裡,有哪一個財主能夠買得起?」

  「我把它賣給梅城的龍慶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派人來索要地契。」

  「你畫押了嗎?」

  「畫押了。」

  「你幹嗎要賣地呢?這些地,可是陸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

  「我等錢用。」

  「你賣了多少銀子?」

  「這個不用你管。」秀米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雖然是冬天,寶琛的汗水一下就出來了。他知道,秀米剛才所說的那個龍慶棠,是清幫頭目徐寶山手下的安清道友會的頭目,長期以來,一直把持著鎮江、揚州的私鹽和妓院。

  這個人是如何認識秀米的呢?

  從那以後,寶琛變得不愛跟人說話了。他早晨踩著露水出去,晚上頂著露水回來。一個人背著手,在陸家的所有地頭轉悠著,等到他把那些地都轉遍了,就把自己關在賬房裡不出來了。

  他一看到小東西,就流淚。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捧住他的小臉,說道:「普濟啊,普濟,你現在變成一個窮光蛋了。」

  到了交割的日子,普濟來了三頂綠絨大轎。龍慶棠的大管家馮麻子帶著兩名精幹的夥計來到家中。寶琛把賬本,租地佃農的名冊、地契碼得整整齊齊,往大管家面前一堆,就完事了。

  龍慶棠的大管家喜滋滋地翻看著賬本,笑得合不攏嘴。

  末了,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寶琛,道:「俗話說,千年田地換百主,一番交易一番新。滄海桑田,世道歷來如此。寶管家不應過於傷感。你既管理得一手好帳目,不妨就帶了家眷,跟了我們龍大爺,搬去梅城住,這些田地仍由你來照管。」

  寶琛起身,流著眼淚道:「閣下美意,感激不盡。小僕自幼跟隨陸府學陸大人,上京城、下揚州,最終息影普濟,已有五十多年。如今世運凋敝,家道敗落,小僕無德無能,且又昏庸老朽,怎能高攀龍大人?唯圖葉落歸根,以遣暮年而已……」一番話沒說完,流涕唏噓不已。

  馮管家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寶管家義不食周粟,忠良堪佩。小弟不能強人所難。不過,在下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寶兄成全。」

  「只要小僕能夠做主,自當效命。」寶琛道。

  馮管家將他那只戴在手上的戒指轉了轉,說道:「聽說陸家有一件稀罕的寶物,叫什麼『鳳凰冰花』的,能預知吉凶未來,不知能否請出來,讓小弟也長長見識?」

  寶琛道:「自從老爺走失之後,家道日衰,家中不多的一些珠玉首飾,也已典賣殆盡,就連老爺做官時積下的些許銀器也早已罄盡。如今田地易主,唯有破屋數間而已,哪裡還有什麼寶物?」

  馮管家沉吟了片刻,站起身來,笑道:「我來普濟前,偶然聽龍慶棠龍大人說起,貴府有一件如此如此的寶物,名喚鳳凰冰花,心上好奇,就想趁便開開眼界。寶管家既如此說,小弟現在就告辭了。」

  送走了馮管家一行之後,寶琛呆呆地站在天井裡,不由得自語道:「剛才馮管家說,家裡還有一件稀世之寶,我在老爺家多年,從來不曾聽人說起……」

  喜鵲正在往繩子上晾衣服,聽寶琛這麼說,就答道:「他說的會不會是那個瓦釜?我聽說,那物事,當年老爺是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買得。」

  「什麼瓦釜?」寶琛一愣,問道。

  喜鵲說:「那只瓦釜原先是叫花子討飯用的食缽,聽夫人說,老爺一見,愛如珍寶,當即要買,可那個叫花子死活不肯賣,最後用二百兩銀子買了回來。從此之後,老爺就日日於閣樓上把它賞玩。夫人在世時,曾歎息道,老爺的瘋病,說不定是買了這件器物之後埋下的。」

  「這個瓦釜如今在哪裡?」寶琛臉色驟變。

  「大概還在閣樓上吧。」

  「你去小心地把它拿下來,讓我看看。」

  喜鵲在圍腰上揩了揩濕漉漉的手,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她就拎著一個鹽缽似的東西下來了。這個大缽子呈肉紅色,缽體上果然盤著兩隻鳳凰,是綠色的。由於年深日久,上面覆蓋著灰塵和蛛網,缽底還粘著幾粒老鼠屎。

  寶琛用袖子擦了擦,放在陽光下仔細觀瞧,「這只是件普通的討飯盆子,稀鬆平常,我怎麼一點也瞧不出好來。」

  「既然老爺那麼寶貝,自有他的道理。」喜鵲道。

  「鳳凰倒是有一對,馮管家說的倒沒錯。可冰花又是怎麼回事呢?」

  「夫人和老爺都不在了,」喜鵲道,「你問誰去啊?」

  「可這個龍慶棠,他怎麼會知道咱家有這麼個東西呢?」寶琛道,「我看這裡面恐怕還有些文章。」

  一連幾天,老虎成天都看見他爹在陽光下察看那只窯缽,癡癡呆呆的。

  「我看你八成也瘋了。」喜鵲看著他茶飯不思的樣子,一生氣,就從他手裡一把奪過來,拿到廚房裡去了。後來,她在裡面醃了一缽泡菜。

  那些日子,各種各樣的謠傳在村中蔓延。同時,普濟學堂也在連日的大雪中搖搖欲墜。老虎先是聽說,秀米托人用賣地得來的銀兩去江北買槍。但很快就有消息說,負責這件事的學堂管事徐福攜款逃逸。有人看見他黎明時分搭上一隻舢板,順流而下。不久之後,就有過路的商船水手說,徐福用這筆錢在金陵開了一爿藥店,養了三個老婆。

  徐福的出逃引起了一連串的變故。楊大卵子和寡婦丁氏于一天深夜,雙雙來到伽藍殿,向校長秀米辭行。秀米吃了一驚,詫異道:「忠貴,怎麼你也要走?」

  楊大卵子說,原先他光棍一條,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條性命一錢不值。後來蒙校長做主,與丁氏結了婚,蓋了一爿茅屋,開出幾畝荒地來,日子雖不富裕,倒也過得下去。如今丁氏已有身孕,舞槍弄棒多有不便,加之朝廷即將進剿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他們夫妻二人商量了幾天,決定解甲歸田,連夜讓人起草了文書,自願脫離學堂,從此之後一刀兩斷。

  楊大卵子的話說得雖然難聽了一點,可倒也是大實話。這從反面讓秀米明白了積壓在心裡的一個謎團。革命党人張季元當年為何會將「有恆產者」列為十殺罪之首?秀米在看他的日記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卻茅塞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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