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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那塊地是夫人自己看中的。」寶琛說,「夫人前些日子交代過,也請陰陽先生看過了。」

  「這個我不管。」秀米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你們不能把她葬在金針地裡。」

  「那你說葬在哪兒?」寶琛低聲下氣地問道。

  「你看著辦吧。只要不葬在金針地裡,哪兒都行。」說完了這句話,她就回學堂去了。

  老虎看見孟婆婆用胳膊碰了花二娘,向她丟了一個眼色,低聲說道:「二娘,剛才你看見她的腰了嗎?」

  花二娘的臉上有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微笑,她點點頭。

  她的腰又怎麼了呢?老虎看了看花二娘,又看了看孟婆婆。又朝門外望了一眼,雪珠子撲撲地在棺蓋上跳躍著,校長已經在風雪中走遠了。

  夜半大殮的時候,雪下得更緊了。原先拋拋滾滾的雪珠已經變成了撕絮裂帛的鵝毛大雪,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在丁樹則先生看來,這場似乎不合時令的大雪仿佛正是天怒。他圍著棺木轉來轉去,用拐杖戳著天井的地面,嘴裡不住地罵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誰都知道他罵的是誰,卻沒有人搭理他。

  寶琛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秀米幹嗎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裡呢?他自言自語,顛來倒去地說著這句話。最後,喜鵲實在有點煩他了,就有心來點撥他,說了一句:

  「那還用問嗎?事情不是明擺著嘛!」

  寶琛拍著腦門,追著喜鵲來到棺材的另一邊,「你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片金針地裡原先埋著一個人呢,」喜鵲道,「你可真是個木頭。」

  那個人正是張季元。差不多十年前,當張季元的屍體在冰封的河道裡被發現的時候,夫人不避眾人的耳目,撫屍大哭。後來,夫人讓寶琛雇了一輛牛車,將張季元的屍體拖回了普濟。寶琛說,依照普濟舊俗,由於張季元不是陸家人,又在野外橫死,不能讓他的遺體在家中入殮供奉,可夫人死活不依。

  她甚至威脅要立即辭退他,讓他們父子倆即刻滾蛋。寶琛當即嚇得說不出話來,趴在地上,連頭都磕破了。孟婆婆苦苦相勸,她不理,丁先生的一番大道理她不睬,就連算命先生的恐嚇,她也不聽。喜鵲跟著眾人勸了她一句,夫人就勃然大怒道:「放屁!」

  最後促使她改變主意的是秀米。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鼻子哼哼冷笑了兩聲,夫人的臉立刻就灰了。於是,她讓人在院外的池塘邊搭了一個竹棚,停棺祭奠了二十一天,又請來道士和尚誦經追薦亡靈,最後將他埋在了村西的那片金針地裡。

  喜鵲的一番話,說得寶琛似懂非懂。他撓了撓頭皮,道:

  「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就算了,你真是個木頭。」

  喜鵲的話,讓老虎再一次回到許多年前的那個大雨之夜。後院的閣樓上,燈光被雨罩籠得一片灰黃。他依稀記得,張季元將夫人光裸的腿扛在肩上。她的呻吟聲和風雨聲連在了一起。

  他瞥了一眼那具冰冷的棺木,心裡空蕩蕩的。似乎事隔多年,他仍能聽到她的喘息聲。

  秀米為何不讓夫人葬在金針地裡呢?不管怎麼說,既然喜鵲那麼肯定,十幾年前的這段往事畢竟提供了某種答案。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答案也是錯誤的。〔1951年8月,梅城縣第一批革命烈士名單公佈。張季元名列其中。他的遺骸隨即遷入普濟革命烈士陵園安葬。張季元原先葬在普濟村西的一片金針地裡。墓園年久失修,加之歷年洪水的沖刷,墳包已夷為平地。由於無法確定張季元棺木的準確位置,挖掘者便將整個金針地翻了個遍。結果,除了張季元的棺木之外,人們還意外地發現了另外三隻大木箱。撬開木箱後,裡面裝著的竟然全部都是槍支。一律為德國造的毛瑟槍。出土之日,早已鏽跡斑斑。後全部移入梅城歷史博物館。〕

  10

  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殯。

  夫人的墓地最終選在了離金針地不遠的一塊棉花田裡。寶琛在墓旁移栽了一株月桂,一棵塔松,一叢燕竹。在剛落葬的那些天裡,寶琛每天晚上都要去看墳。他提著馬燈,手握一把利斧,整個晚上都在墓地裡轉悠,天亮的時候才回到家中睡覺。

  那時,寶琛已經在準備打點行裝回慶港老家了。他成天唉聲歎氣的,有時還會一個人在賬房裡流淚。

  要不要把小東西也帶走?他有些猶豫不決。

  寶琛說,他要為夫人守墳四十九天,七七做完,他就回慶港。一天都不多耽擱。喜鵲每次聽他這麼說,就偷偷地躲在灶下哭。老虎知道,她沒地方可去。

  有一天晚上,寶琛去墓地轉了一圈,早早就回來了。喜鵲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琛臉色鐵青,嘴裡一個勁地說著髒話,似乎只有不斷說著髒話,才能緩解自己的緊張。

  「日他娘,日他娘,有人在那兒,嚇死我了。」

  喜鵲問:「誰在那兒?」

  寶琛就歎了口氣:「除了她,還會是誰呢?」

  寶琛說,他到了墳地之後,就點上一鍋兒煙。還沒等到他把這鍋煙吸完,就隱隱約約覺得墳包的另一側一個人影晃了一下。「我還真的以為碰見鬼了呢!」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沒想到這個人影朝他走過來了。她披頭散髮,臉上黃幽幽的,用沙啞的聲音對他說:「歪頭,不用怕,是我,秀米。」

  秀米走到寶琛的身邊,挨著他坐下來,問道:「能不能把你的旱煙給我吸一口?」

  寶琛就抖抖索索地把煙管遞給她。她接過煙,一聲不吭地吸了起來。看她吸煙的樣子還真在行。寶琛定了定神,問她:「原來,你也會吸煙?」

  秀米笑了笑,道:「會,我還吸過鴉片呢,你信不信?」

  她吸完了煙之後,將煙管在鞋底上敲了敲,遞給寶琛:「你再替我裝一鍋兒吧。」

  寶琛又給她裝了一鍋兒煙。點火的時候,他看見她的手、嘴唇、整個身體都在發抖。

  「家裡的地契是你收著的嗎?」她猛吸了幾口煙,忽然問道。

  寶琛回答說:「老夫人收著的。」

  「你回去把它找出來,明天讓老虎送到學堂來。」

  「你要那地契幹什麼?」寶琛問。

  「我把家裡的地賣了。」她平靜地說。

  「你把哪塊地賣了?」寶琛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全賣了。」

  「秀秀,你,你……」寶琛急得直跺腳,「你把地全賣了,那我們以後吃什麼呢?」

  秀米道:「你操什麼心哪?再說,你和老虎不是要回慶港去了嗎?」

  寶琛說,她站起來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他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遇見了鬼,於是,他傻乎乎地圍著秀米轉了好幾圈,怯怯地問道:

  「姑娘,姑奶奶,你是秀秀嗎?我不會是在跟鬼說話吧?」

  秀米笑道:「你看我像個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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