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五七


  「他早走了。」翠蓮說。

  翠蓮仔仔細細地問了問今天中午他與秀米見面時的情形。她問什麼,他就說什麼。末了,她松了一口氣,說:

  「好險!她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你很難知道她腦子裡想一些什麼事。她看人的時候,並不盯著你瞧,你可能還沒覺察到她在打量你,可她已經把你的骨頭都看清楚了。」

  老虎當然知道翠蓮說的這個「她」指的是誰。而且單單從她剛才的語調裡,就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翠蓮和秀米這兩個人並不像村裡人傳說的那樣親密,而是互相都有提防。可是這又是為什麼呢?

  「你說她聰明,」老虎想了想,說,「可村裡的人都把她看成是一個瘋子呢。」

  「有時候,她的確是個瘋子。」

  翠蓮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她的奶子上。它像一枚沒有長熟的桑葚一樣立刻硬了起來,又像一顆布做的紐扣。翠蓮啊啊地叫喚了幾聲,說:

  「她想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穿同樣的顏色、樣式的衣裳;村裡每戶人家的房子都一樣,大小、格式都一樣。村裡所有的地不歸任何人所有,但同時又屬￿每一個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幹活,一起吃飯,一起熄燈睡覺,每個人的財產都一樣多,照到屋子裡的陽光一樣多,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一樣多,每個人笑容都一樣多,甚至就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她以為這樣一來,世上什麼煩惱就都沒有了。」

  「可是,可是,」老虎道,「我覺得這樣還是挺不錯的呢。」

  「不錯個屁。」翠蓮道,「這都是她一個人在睡不著覺的時候自己憑空想出來的罷了。平常人人都會這麼想,可也就是想想而已,過一會兒就忘了。可她真的要這麼做,不是瘋了是什麼呀?」

  過了一會兒,翠蓮又說:「不過,天底下不止她一個人是瘋子,要不然就不會有那麼多人要革命了。」

  她提到了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還說起學堂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可照我來看,這大清朝不會完,就是完了,也必然會有一個人出來當皇帝。」

  她的呻吟聲越來越響了,她側過身來親他的嘴,連她呼出的氣都是甜滋滋的。

  「那個彈棉花的人,他走了嗎?」不知怎麼,老虎又想起那個彈棉花的人來。

  「前天就走了。」翠蓮說,「他是手藝人,不會老待在同一個地方。」

  「可我聽喜鵲說,咱家裡還有一大堆棉花等著他去彈呢?」

  「還有別的彈棉花的人,會到村裡來。」

  「那天晚上,你幹嗎問他是不是屬豬的?」

  當老虎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翠蓮就眯縫著雙眼,像是沒有聽見他問這句話似的,笑嘻嘻地看著他說:「要是我年輕二十歲,嫁給你做媳婦,你要不要?」

  「要!」老虎說。

  「你要不要再『死』一次?天就快亮了呢。」

  老虎想了想,就說:「好。」

  她讓他坐到她身上,老虎想了一下,就照辦了,她讓他打她耳光,掐她的脖子,他也照辦了。直掐得她喉嚨裡呃呃怪叫,直翻白眼,才住了手。他真擔心一用力,就會把她掐死。她又讓他罵她婊子。爛婊子、臭婊子,千人騎、萬人插的婊子。她說一句,老虎就跟著重複一句。

  最後,她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9

  夫人在床上昏睡了十多天之後,這天早晨突然睜開了眼睛。她讓寶琛扶她坐起來,然後吩咐喜鵲說:「你去煮碗棗湯來我喝。別忘了加點蜂蜜。」

  喜鵲趕緊去灶下煮了一碗棗湯給她端來,夫人不一會兒就咕咚咕咚把湯喝完了,她說她還餓,想吃面疙瘩。喜鵲和寶琛對望了一眼,又去灶下擀面去了。她的這些反常的舉動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們認為這是老夫人大病將愈的信號。可郎中唐六師並不這麼看。

  老虎來到他家的時候,唐六師正靠在一張竹椅上抖動著雙腿,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戲文。

  「不中用了。」老頭兒說,連動也懶得動一下。「這是迴光返照,你回去告訴你爹,叫他料理後事吧,不出兩個時辰,她就要歸天了。」說完,又搖頭晃腦地唱道,「楊林與我來爭鬥,因此上發配到登州……」

  老虎回到家中,把郎中的話對他爹一說,寶琛道:「怎麼會呢,她剛才一口氣吃了六個面疙瘩呢。」

  夫人又在屋裡叫喜鵲了。

  「你去燒一鍋水。」夫人說。「燒水?」

  「對,我要洗澡。」

  「夫人這時候怎麼要洗澡?」

  「快去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喜鵲和花二娘給她洗了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服侍她在床上躺下,夫人就問寶琛棺材做好了沒有。

  寶琛道:「早預備了,只是油漆還沒幹透。」

  夫人點點頭。她靠在身後的被褥上,閉上眼睛歇了一會兒,又對寶琛說:「你去把小東西抱過來,在門邊站一站,讓我再瞧他一眼。」

  「小東西在這兒呢。」寶琛說。他揮了揮手,門邊站著的幾個人挪了挪身子,把他露了出來。他的小腿上都是污泥,早被太陽曬乾了,褲子不知被什麼東西劃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圓圓的小屁股來。夫人一看到他,眼淚就流出來了。

  她對喜鵲說:「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給他穿著單衣呢?褲子也破了,襪子也沒穿……」

  她又對寶琛說:「這孩子今年快五歲了,可連名兒還沒有呢,你快想想,現在就給他取個名兒吧。」

  寶琛說,丁先生倒是給他取過一個大號,叫普濟。夫人想了想,就說,那就叫普濟吧。她轉過臉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兀自流了一會兒眼淚,然後對小東西說:「孩子啊,婆婆要走了呢。」

  「去哪裡呢?」小東西問。

  「去一個遠地方。」

  「很遠嗎?」

  「很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