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五六


  「屬猴的,怎麼啦?」秀米茫然不解地看著他,「你剛才說,村裡來了一個彈棉花的……」

  「他,他,他呀,他的棉花彈得真好!」老虎愣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這樣說道。

  他緊緊地抿著嘴,似乎擔心,只要一張開嘴,那些秘密就會躥出來。

  「好吧。沒事了。你走吧!」校長懶懶地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

  老虎從伽藍殿出來,屋外熾烈的陽光使他意識到現在還是白天。他的腦子裡亂哄哄的。他昏昏沉沉地往院外走,剛走到藥師房的屋簷下,一個影子從身後攆上了他。是翠蓮。他甚至都沒有回過頭去看她,就知道她是翠蓮。他已經記住她身上的香味。老虎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手裡捏著一把濕淋淋的蔥。

  翠蓮緊走幾步,追上了他。老虎的心又怦怦狂跳了起來。翠蓮與他並排走在一起,兩人都沒有停下來。

  「你抬起頭,朝西邊看。」翠蓮低聲對他說。

  老虎朝西邊看了看,他看到了一道高高的院牆,院外有一棵大槐樹,樹冠伸到院子裡邊來了。

  「你看見那棵大槐樹了嗎?」

  老虎點點頭。

  「你會爬樹嗎?」

  「會!」

  「那好,你只要爬上那棵樹,很容易下到院牆上。我在牆這邊放上一把梯子。不要讓人看見。晚上一準來。」

  說完,她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老虎再次抬頭看了看那棵槐樹,樹冠頂上襯著一片又高又藍的天。樹梢上還有一個老鵲窩。它仿佛就是一個許諾。靜謐中,他聽見自己的血流得很快。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了克制不住的抽煙的欲望。

  回到家中,老虎就坐在天井的路檻上,只等太陽落山。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晚上要從後院出去。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要不然,他一定會胸膛炸裂而死的。不能有絲毫的閃失。為了晚上出門時不至於驚動家人,他甚至還偷偷地溜到後院,往門窩裡加了點豆油,又來回開關了幾次,發現沒有任何聲音,這才安下心來。

  8

  晚上,老虎從床上起來,下了樓,悄悄地溜到院中。就像白天預先想好的那樣,脫下鞋子,拎在手裡,躡手躡腳地朝後院走去。

  他輕輕地撥開門閂,拉開門,走到院外。除了村中偶爾傳出的幾聲狗叫之外,沒有驚動任何人。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做有生以來的第一件大事。他並不急於到學堂裡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反而不急了。他來到了河邊。這條河裡長滿了菖蒲和蘆荻,一直通往長江。月光下,菖蒲的葉子都枯了,風一吹,沙沙地響。

  他在河岸上坐了很長的時間。他一會兒看看樹林中的月亮——它像一塊布在水裡漂著,一會兒又看著河水碎碎的波光,河面上散發著陣陣涼氣。他打算把那將發生的事想想清楚,可奇怪的是,心中隱隱約約感到了一絲憂傷。

  他很容易就找到那棵槐樹。

  樹幹離院牆很近。很快,他已經騎到了院牆上了,散了窩的馬蜂在他眼前飛來飛去。當他從梯子上往院裡下來的時候,才覺得臉腫了起來。他並不覺得怎麼疼。

  果然有一張梯子。他笑了一下。心裡沉沉的,嗓子裡鹹鹹的。月光下,他看見她的門開著。他又笑了一下。

  他剛走到房門前,正猶豫要不要敲門,房門就開了。從門裡伸出來一隻手,將他拽了進去。

  「這麼晚?」翠蓮低低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她摟住他的脖子,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她抓過他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老虎的手裡滿是這樣柔軟的東西。很快,他將手挪開了。翠蓮又將他的手捉住,重新按在那兒。她用舌頭舔他的臉,舔他的嘴唇,咬他的鼻子,咬他的耳朵,嘴裡哼哼唧唧地說著什麼,不過在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中,他什麼也聽不清。

  果然是個婊子。

  她讓他使勁捏,老虎就使勁捏。她讓他再使勁,老虎說他已經很使勁了。他聞到她身上微微的汗味。就像是馬廄裡的味道。他又聽見她在耳邊說:「你想怎樣就怎樣。」隨後,她就手忙腳亂地幫他脫衣服,她讓他叫她姐姐,他就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當他們脫光了衣服鑽入被窩,緊緊摟抱在一起的時候,老虎聽見自己說了一句:「我要死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頃刻之間被融化了。隨後他就輕聲地哭了起來。黑暗中,他聽見翠蓮笑了一下說:

  「兄弟,這話一點不錯,這事兒跟死也差不多。」

  她壓在他身上,又擰又捏又咬。他平躺在床上,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弓。她讓他照她的話去做,他的確很聽話,她教他說一些讓他心驚膽戰的話。月光下,老虎看見她的腰高高地聳起來,隨後重重地摔在床上,像卷上岸的波浪一樣,一次又一次。她使勁繃著腿,她的腿堅硬如鐵,牙齒咬得咯咯響,她使勁地掐著他的肩膀,她的頭在他眼前亂搖亂晃,那樣子,真是可怕極了。有一陣子,老虎嚇壞了,不知拿她怎麼辦。翠蓮閉著眼睛,嘴裡不時地叫他乖乖。乖乖,乖乖,乖乖。

  月光冷冷地透過紗窗,照到床前。他看見翠蓮光裸、白皙的肌膚上像是結了一層白霜。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們倆都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身上的汗水讓涼風一吹,很快就幹了。剩下的就是彌散不去的氣味。現在,這種氣味不再讓他感到羞恥了。她的脖子裡,臂彎裡,肚子上,腋窩裡都是同樣的氣味。他還聞到了一種隱隱的香味,他不知道是院子裡的晚木樨的香味,還是她臉上的胭脂的味兒。

  翠蓮像是照料一個嬰兒似的,替他蓋上被子,掖了掖被頭,然後她就一絲不掛地下了床。他看見她那肥胖的身體猶如杯中溢出的水那樣晃蕩。她在房間裡摸索了一陣,拿來一隻錫罐,又重新在他的身邊躺下。她的身體變得涼颼颼,像鯇魚一樣,光滑而陰涼。她打開錫罐,從裡面取出一塊什麼東西,塞到他嘴裡。

  「這是什麼?」老虎問。

  「冰糖。」翠蓮道。

  冰糖在他牙齒間發出清晰的磕碰聲。含著糖,他覺得很安心,什麼都可以不去想它。

  翠蓮說,她當年在揚州妓院的時候,每次客人完事後,都要含一塊冰糖,這是他們妓院的規矩。

  老虎問她怎麼接客人,翠蓮就用手輕輕地拍打他的臉頰:「就跟咱倆剛才一樣。」她這樣一說,老虎再次緊緊地摟著她。

  像是為了討好她,老虎忽然說,今天中午,校長叫他去伽藍殿,他什麼都沒說。

  翠蓮眨著大眼睛,過了半天才說:「你還是說了些什麼吧?要不然,她不會下午就派王七蛋去孫姑娘家捉人。」

  「捉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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