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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秀米來到的這個地方名叫花家舍。當晚她就被人帶到村莊對面的一座湖心小島上。這個島最多也只有十六七畝,與花家舍只隔著一箭之地。原先,島與村莊之間有木橋相連,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拆除了,水面上露出一截截黑色的木樁,有幾個木樁上還棲息著一隻只水鳥。

  島上唯一的房舍年代已久,牆上爬滿了蔦蘿和青藤。屋前有一個小院,用籬笆圍起來,裡面一畦菜地。門前有幾棵桃樹和梨樹,花兒已經開謝了。這座小島地勢低窪,四周長滿了雜樹和低矮的灌木。遇到大風的天氣,湖水就會漫過堤岸,一直流到牆根來。

  這座孤零零的房子裡住著一個人,剃著光頭。不過,從她胸前晃蕩的乳房仍可以看出她是個女的,年齡在三四十歲之間。她叫韓六。她被人從一處尼姑庵中擄到這裡,已將近七年了,其間還生過一個孩子,沒出月就死了。長年蝸居荒島的寂寞使她養成了自問自答的毛病。秀米的到來,她多少顯得有點興奮。不過,她小心地掩飾自己的喜悅,秀米也裝著沒有察覺,彼此都提防著對方。

  奇怪的是,秀米被人拋到這個小島上之後,那夥人似乎把她徹底地忘掉了。一連半個月,無人過問。有一天中午,她看到一艘小船朝小島駛來,竟然隱隱有些激動。不料,那艘船繞到島嶼的南側忽然停住了。她看見船上有個人正在撒網捕魚。秀米每天繞著湖邊晃悠,累了就坐在樹下,看著天邊的浮雲發呆。

  張季元的那本日記她已經讀過很多遍了,儘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讀都是新一輪自我折磨的開始,但她還是時常從中獲得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親竟然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這個名字和母親的形象拼合在一起,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濟。她離開那裡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可她卻覺得已過了幾十年。很難說,這不是一個夢。

  隔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她可以看到整個花家舍。甚至她還能聽見村中孩子們的嬉鬧聲。這個村莊實際上是修建在平緩的山坡上,她吃驚地發現村子裡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樣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籬笆圍成的庭院,甚至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是一樣的。一條狹窄的,用碎磚砌成的街道沿著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個村莊分割成東西兩個部分。村前臨湖的水灣裡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遠遠看上去,聳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時節落光了葉子的樹林。

  這天上午,秀米和韓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剛剛孵出來的小雞。小雞出殼不久,走兩步就會栽倒在地上。韓六將菜葉子剁碎了喂它們吃。她蹲在地上輕聲地與它們說話,她叫它們寶寶。秀米偶爾問起,為什麼這麼久,也不見一個人到島上來?韓六就笑了起來。

  「會來的。」韓六將一隻小雞放在手心裡,撫摸著它背上的絨毛,「他們或許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裡人談價錢。」韓六說,「你們家交了贖金,他們就會把你送回去。」

  「要是價錢一時談不攏怎麼辦?」

  「會談攏的,他們不會漫天要價。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實在談不攏呢?」

  「那就剪票。」韓六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乾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給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裡人還不肯付贖金,按規矩就要撕票了。不過,他們很少這麼做。我來這兒七年,只見他們殺過一個人。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

  「他們為何要殺她?」

  韓六說:「那閨女火一樣的剛烈性子,來到島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後她用腦袋去撞牆,又沒撞死。他們眼見得這張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殺了。他們先是把她交給小嘍囉們去糟蹋,糟蹋夠了,就把她的人頭割下來放到鍋裡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頭蓋骨讓二爺拿回家去當了擺設。他們最痛恨自盡。這也難怪。他們辛辛苦苦綁個人來,也實在不容易,從踩點、踏線到收錢、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時間。人一死,什麼也落不著。可官府的例銀,照樣還是要交。」

  「怎麼還要給官府交錢?」

  「自古以來官匪就是一家。」韓六歎了口氣,「不僅要交錢,還要四六分賬。原來是五五分賬,從去年開始變成了四六分賬。也就是說,他們得來的贖金,有六成要交給官府。沒有官府的暗中袒護,這個營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們立馬就派官兵來圍剿,半點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後到除夕之前這段時間動手,現在每年少不得要綁個五六個人來。一般是花票和石頭。花票指的是姑娘,綁小孩他們叫搬石頭。」

  韓六的話匣子打開了,關都關不住。

  她說,這個村莊從外面看和別的村莊沒什麼區別。在平時他們也種地、打魚。每年的春天,男人們就外出做工,幫人家修房造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幌子。他們的真正意圖是訪察有錢的富人,物色綁架的對象,他們叫做「插簽」。他們做事極隱秘,很少失風。

  秀米問她是不是知道一個名叫慶生的人。

  「那是六爺。」韓六道,「這裡的頭目有兩個輩分,慶字輩的四個人,慶福、慶壽、慶德、慶生。慶六爺是老么。觀字輩的兩個人,就是大爺和二爺。」

  說罷,韓六看了秀米一眼,笑著說:「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窮酸人家出身。不用擔心。他們做事極有規矩,只要你家付了錢,他們連手指頭也不會碰你一下。你就權且當作出來玩玩。不付贖金的事也不能說沒有,如果是孩子,就讓專人帶到外地,遠遠地發賣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煩了,先是『揉票』,然後就打發到窯子裡去了。」

  「什麼是揉票?」

  韓六忽然不作聲了,她咬著嘴唇,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他們也叫開葷,三個大爺輪番到島上來,每個人你都得侍候。他們把你折騰夠了,才會賣到窯子裡去。要是真落到這步田地,那可夠你受的,他們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

  「你不是說,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嗎?」

  「二爺和四爺對這種事沒興趣。聽說二爺好男風,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於大爺,近些年來一直在生病,已很少過問村子裡的事。甚至……」韓六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甚至有人說,大爺王觀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4

  差不多一個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這座小島的時候,看見那處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樹木,看到雲彩舒卷沒有遮攔的天空,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兒,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就連房梁中的燕子窩,也都與她的記憶絲毫不差。

  那天傍晚,韓六用木勺在水缸裡舀水刷鍋,不經意敲到了缸壁,那口水缸立刻發出一陣悠遠的嗡嗡聲,就像水面的漣漪,一層層地蕩開去。她忽然就想起父親閣樓上的那只瓦釜。張季元離開普濟的前夜,曾約她去閣樓說話,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著,瓦釜發出了悅耳的金石之聲。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輕柔的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澗、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原來竟是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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